他今天倒比往日歇得早些。
這個念頭自腦海裡一晃而過,卻并沒有引起桑落更多的注意。因陸小鳳的突然到訪,桑落心中那塊懸空多年的巨石便又吊高了些,搖搖欲墜一如她今晚的心神,可她不想為此去打擾哥哥,因此隻是看過這一眼,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小丫鬟心事重重地路過。
而一牆之隔,她的兄長循規蹈矩地睡着,連被子都蓋得平平整整,睡姿端正得仿佛依然清醒。
可他分明已經陷入一場大夢。
夢裡,仍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小院子,天光晴好,清風熏然,總是懶洋洋拖過花期空長葉子的老桂樹陡然盛放,金燦燦的桂花開滿了枝丫,醉人心神的香氣散逸開來,呼吸一口便是沁人肺腑的甜。
是适合阖家賞花的好時節。
但是不見桑落,不見宋老爹,也不見宋叔宋嬸。
隻有宋玉紅。
一身紅衣,姿态窈窕,纖腰不盈一握卻偏偏還要把雙手背在身後,右手食指勾着一個小酒壇,頑皮地晃來晃去。她沒有轉身面向他,而是半側着身,隻露出一個側臉給他看。
“元正。”
她輕聲喚着。
清雅端方的少年邁步上前,卻并不靠近,夢裡的他也仍然謹守禮節,保持着一步之遙:“我在。”
宋坊主就晃了晃小酒壇:“我想喝酒了。”
元正就道:“喝吧。”他看着她,聲音溫和,“我不與别人說。”
宋坊主自小長在酒坊,許是天生要做釀酒師的人,竟也一副天生的海量。他自己也就算了,若是不用内力作弊,連陸小鳳也不是宋坊主的對手。作為宋氏家主,她雖然是個姑娘家,一樣少不了場面上的應酬,推杯換盞起來半點也不露怯。
偏她還愛酒成癡。
平日裡還好,她一向自制,鮮少放縱自己。可若是得了閑,或是興頭上來了,那真是誰也攔不住,哪怕過後會被宋叔和桑落苦口婆心說上幾天,當下也得先過足了酒瘾。
這麼一想,元正眼底便漸漸漫上了一絲笑意。
大概是陸小鳳到訪,來了能與她搭伴鬥酒的人,他雖然睡前還記挂着不少心事,可不知不覺入了夢,竟然就見到她興緻勃勃地說要喝酒。
似是犯了瘾頭的酒坊坊主卻皺起眉頭。
“可我也餓了呀。”
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苦惱地和他抱怨:“空着肚子喝酒有什麼趣味?酒足了也得飯飽,那才叫人間樂事。”
“那,想吃些什麼呢?”
這般嬌俏到有些嬌氣的宋玉紅,自她接手家業以來就再不曾出現過了。元正隻是這樣看着,心底一角便不受控制地塌了下去,語氣輕得像是在哄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娃娃。
宋坊主終于舍得轉過身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帶着好奇與征詢:“元正呢?想吃什麼?”她像個被哄開心了的孩子,甚至還歪了歪頭,稚氣得不行,“不要我們一起吃過的東西,你總是顧着别人的口味。要你自己真的喜歡的,也要我沒吃過的……”
她這模樣實在可愛。
元正被她目不轉睛地看着,耳根便不能自控地開始發熱,有些不自在地握了握垂在手邊的衣袖,卻還是聽話地順着她的意思去回想了。
他自小口味清淡,陝中卻重辣,宋家當然也不例外。雖然他從沒有說過什麼,也漸漸适應了這邊的菜色,可要說喜歡的話,倒也真不見得。
她說了,得要他真的喜歡的,而且,得是她沒吃過的,新奇好吃的菜色……
即使隻是個夢,這個少年也不忍心讓她失望。他盡心地思索着,順從宋玉紅的要求回憶自己記憶中的美食。
五歲以後住在宋家,同桌而食;十五歲她成為坊主,外出時也總有他陪着……
——非要說的話,就隻有五歲以前了。
他五歲之前的記憶……
塵封多年的過往,被少年自己親手推開了一道細縫。
周遭景色突然如海市蜃樓化為虛無,金桂墜地,院牆無聲倒塌,宋氏本家眨眼間便崩塌不見,可轉瞬又有高牆闊院拔地而起,回廊九曲,樓台水榭,門外兩隻石獅鎮宅,一派人間富貴的景象。
宋玉紅與元正恰好就站在大門外,與那一對石獸面面相觑。
少年震驚地看着這一幕。
這、這是……
素來自持的少年,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擡起了頭,隻見這富麗宅院的大門正上方懸挂一匾,匾上字迹洞達,舒朗壯闊。
這字迹,與他幼時臨摹過的字帖一模一樣。而這字迹的主人,也曾把幼年的他抱在膝上,握着他的小手,耐心地帶着他一字一字臨摹。
“……江府。”
喃喃念出匾上的字,少年腦中一片空白,恍惚隻覺是舊日重現。仿佛一切的變故與災厄都沒有發生過,他仍是這座宅院裡的大少爺,爹爹和娘親仍在不遠處,攜手而立,笑着喚他一句:
——“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