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少年抿了抿唇,半晌,唇角勾起了一個淺淺的弧,“是我看錯了。”
是他魔怔了。
明知這是他自己的夢,光怪陸離,不講道理,竟還想要從她的口中問出一個究竟。
元正偏過頭,胸膛劇烈起伏片刻,宛如吞吐烈焰的巨大熔爐,可再轉回來時,他面上的神情竟然已經恢複如常。眉目清隽的少年看着宋坊主,隻是這樣看着,原先堆積在眼底的暗色便漸漸消退。
“府中口味清淡。”
擔心着她在夢裡吃不到合心的菜色,少年順從手上輕輕牽扯的力道,終于一步邁進了江府。
他暌違十五年的家。
府中一切如舊,連弟弟留在庭院假山上的塗鴉都清晰得分毫畢現。元正略領先了半步,照着記憶中的路線去尋膳房。他的右手仍被姑娘輕輕握着,一直嚷嚷肚子餓的人,此時卻安靜地走在他身邊,毫不掩飾自己四處打量的目光。
“這是府中仆從住的地方。”
元正見她好奇,就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腳步,跟在一旁為她介紹起來。
“這是演武場,爹爹時常與燕伯伯在此切磋。”
“這是我和……桑落,幼時一起住的院子。”
“這都是娘親栽種的花草,她素來愛這些,爹爹就天南海北搜羅了不少。”
尹清和回想起站在“江楓”身邊的女子,眉目婉約,身形單薄,眼中似有若無地含着一片波光,一眼望去,便如看見了飲露垂淚的蘭花,柔美不可方物,與“玉郎”比肩而站也未見失色。
——實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最關鍵的是,尹清和确信自己從沒見過她,卻又隐隐約約覺得熟悉。
這種熟悉感就像是一層薄紗,隔開了已經呼之欲出的名字,隻要有人輕輕一掀,就能得知近在手邊的隐藏任務。
但是……
老子就是不樂意現在揭開謎底,有本事關門放狗比上司啊?!
内心早就瘋球了的千年苦工,暗自冷笑。
她今天一天受的刺激還不夠多嗎?都這樣了還在自力更生探索劇情,還想讓她怎麼樣?
萬一“江氏夫人”現在開出來又他媽是個大獎,老子敢當場自刎撂挑子你們信不信?
被逼定下死志的千年苦工,隻恨不能立刻吐口血出來。
可在元正的眼裡,生意場上老練精明的宋坊主現在卻是難得的腳步輕快,她一手握着身邊人,一手還牢牢抱着自己的小酒壇,左顧右盼的眼睛裡神采飛揚,明亮澄澈,生生壓下了江府積攢百年的貴氣。
“元正。”
紅衣姑娘兩手滿滿,隻好擡了擡下巴,示意少年去看幾步外門窗緊閉的屋子:“那是什麼地方啊?”
少年本已平靜的神色,便有了一瞬間的波動:“……是我爹爹和娘親的卧房。”
也是他們殒命的地方。
時至今日,他們兄弟也不知道仇人是誰。
隻是那年的深夜,莫名的驚悸突然扼住了兩個孩子的呼吸,逼得他們從沉睡中醒來。強烈的不安催促着他們,兩個人連鞋子也來不及穿,赤着腳跳下床,一心想要尋求世上最穩妥的依靠。
雖然有自己的院子,可他們兄弟仍三不五時地睡在主屋的偏房。
隻要推開房門,走不了幾步,便是父母的卧房……
可是打不開。
即使從外面上了栓,也能被孿生兄弟合力撬開,對他們而言從來形同虛設的偏房房門,那天無論如何都打不開。任憑又踹又踢也紋絲不動,仿佛鐵水鑄成,高聲呼喊也不見有人趕過來,甚至連窗戶也被封得死緊。
他們甚至想辦法砸散了椅子,裹上從床幔撕下來的布料,做出“火把”去燒門窗。
還是沒有用。
火舌還沒燎上木料,就已經先一步熄滅,像是有什麼力量固守着這間屋子,無聲無息地壓制着所有的反抗。
自小長大的地方,偏偏就在那一夜,突然變成了一個偌大的囚籠。
元正依然記得那夜的惴惴不安,心跳得快要從胸口蹦出來,可每蹦一下又費勁極了,像是全身的血肉都長在了心口上,跳一下,身上便跟着顫抖一下,整個人抖成了搖曳不停的燭火,蠟淚不停滾落,不需風吹也會随時熄滅。
屋子裡面的聲音傳不出去,他們便握着彼此的手,希望外面的聲音能傳進來。
——不管怎樣,至少給他們一點熟悉的動靜,打破這足以逼瘋人的異常。
每夜輪班巡查的護院,他們兄弟閑極無聊時還曾躲在門後,聽腳步聲去猜測當晚輪班的是誰。可也偏偏就是那一夜,他們緊緊扒在門闆後,咬着牙挨到了天亮,除了彼此的呼吸心跳,再沒有捕捉到其他聲音。
蠟燭燃到了底,掙紮着最後亮出一簇光,仍然不甘地暗淡下去。
天光大亮時,驚醒他們的是屋外傳來的一聲鳥鳴。
兩個孩子如蒙大赦,對視一眼,拼盡全力地試着去開門。
這一次,終于打開了。
緊閉了一夜的門豁然洞開,一具背依門闆的身體便失去了支撐,僵硬地直直往後仰倒。
兄弟兩人下意識去接。
于是看顧着他們長大的管事爺爺,就這麼冰冷地砸進了小小的懷抱裡。沉重的分量将兄弟倆帶得一個趔趄,可摔倒在地時,他們還是本能地護住了管事爺爺的腦袋。
也不過多此一舉而已。
管家爺爺再也不會醒來了,就像是照顧他們起居的念月姐姐,圓臉嗓門大卻做得一手好菜的高姨,還有平日裡總是闆着一張臉,卻也總是偷偷跟在他們身後,看顧着他們滿大街亂竄的馮大木頭……
他們都和他的父母一樣,在那一夜永遠睡去。
——聲名赫赫的江府,一夜之間,滿門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