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
我們載着滿框的魚回到劉大哥家。
另外兩組不久前也先後回來了。
看到我包着紗布的手,他們都吓了一跳。
兩個alpha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表達關心。
我不得不把說了很多遍的說辭再重複一遍:“不小心被漁網線劃傷了,沒事,大家别擔心。”
貝裕笙直接伸出手。他的手也是蒼白細瘦的,皮膚很薄、隐約透出血管的脈絡。他握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手舉到眼前,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仿佛眼神能穿透紗布,直看到裡面的傷口似的。
然後又踮起腳尖,摸了摸我的頭,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可憐貓貓。”
我低下頭,讓他更容易夠到。
大家都習慣了貝裕笙獨特的行為模式,現在已經不感到奇怪了。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跟在我身後兩步遠的地方、我走到哪跟到哪的紀言禮。他的紅毛紮眼,别人想裝作看不到都不行。
豐荔把我拉到一邊,朝着紀言禮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悄悄問:“你倆,是什麼回事?”
我回以同樣迷茫的眼神:我也不知道哇。
紀言禮在我這裡和小學雞沒分别。小學雞是會做出一些年長者無法理解的事情的。
對小學雞,我的包容度很大:紀言禮的情緒都直率明白地寫在臉上,高興便是高興、厭惡便是厭惡,不會摻假。
這類人和狗一樣好相處,順着毛摸就行,也跟狗一樣簡單,不會表面笑着、背地裡從你身上撕下一塊肉。
至于被人跟在後面這種事,我早已熟悉了。我常常看不懂小孩的行為模式,可不妨他們偏貼着我,現在有紀言禮,以前有齊斯沅。
說齊斯沅,齊斯沅到。
他站在攝像機照不到的角落裡,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隔着人群遙遙望着我。
遍徹大地的陽光下,隻有他是不被照耀的。
小時候,我和齊斯沅一起看過一部恐怖電影,電影中有個怪物靠剖食人心髒為生,它威力巨大、是一整個鎮子居民的噩夢,唯一的缺點是怕陽光、見光就被焚燒成灰燼。
電影結束後,人們紛紛起身離場,嘴裡吐槽着怪物下線的迅速和劇情的弱智。
隻有我和齊斯沅縮在角落裡等人群走完——我們沒錢買票,是偷偷溜進來的。電影隻有零星幾個人看,我們僥幸擁有了兩個位置。
那是齊斯沅第一次看電影。有些心智不成熟的小孩看電影時會将自己代入角色、把虛假的電影劇情信以為真,齊斯沅就是其中一個。
隻不過他把自己代入的角色不是小鎮居民,而是怪物。
他抓着我的手臂,緊緊貼着我,聲音細如羊羔:“祺哥,我們出電影院時會被陽光燒成灰燼嗎?”
“不會的。”我說。
我比他大些,知道得更多些。
我知道我們不會被光燒成灰燼,能将我們燒成灰燼的會另有其他,會是發現我們逃票的檢票員、會是暴怒的苛刻院長、會是長久的饑餓和懲罰。
……
出電影院時,光與暗隻有咫尺之間的距離,踏出那一步後,陽光與熱浪撲面而來,齊斯沅欣喜地發現他果然沒有被燒成灰燼。
他放下遮住臉的手,轉而攥住我的,揚起臉,笑容在陽光下閃光。
我也松了一口氣:檢票員竟然沒有發現我們。回到福利院,院長正好在接待大人物、沒時間管其他……
再後來就是前兩年,我有錢了,又回到了那個電影院。曾經繁盛的電影院已經快倒閉了,當初的檢票員還在。
我買下了電影院,找到他,向他坦白幼年時的錯誤。
檢票員卻說:“我知道你們倆。”他眯起眼,回憶着,“我很少見你倆那麼好看的小孩。”
“我是故意放你倆進來的。”
我愣住了。
他狡黠一笑:“可憐又乖巧的小孩,想看個電影有什麼錯呢。”
又問:“和你一起來那個小孩呢?”
……
他卻終于變成了見光即死的怪物。
暴露在公衆視線前如同置身陽光,它們會将齊斯沅面對齊家時而戴上一層層假面後的真實面目灼傷。
齊斯沅長久地凝着我受傷的手,眼裡很快盈了淚,然後又被他擡起手臂狠狠抹去,堪稱惡毒的眼神剜向紀言禮的背影。
“我讨厭他。”他用口型對我說。
控制表情是演員的基本素養。我此時也确實沒什麼情緒波動。我平靜地轉開目光。
在攝像機照到那個角落之前,齊斯沅轉身離開了。
——
劉大哥招待我們吃飯。
漁民的作息就是這樣,起得早,早飯吃得早,午飯也同樣早。
午飯後,他們要把捕來的新鮮的魚送到碼頭去賣,再晚的話魚會死掉,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由于我的右手不方便,紀言禮坐在我右手邊,主動當了我的右手。
他似乎對我的飯量有着錯誤的認知、并且認為我應該營養均衡每樣都吃點,一直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我消耗的速度遠遠趕不上食物增加的速度。很快,我碗裡的菜就堆成小山高了。
我不由得懷疑:難道我是一隻豬嗎?
趁着食物繼續變多之前,我舉手投降:“不用了,真的夠了,謝謝你。”
紀言禮猶不滿意。
他一邊嘟囔着怎麼吃這麼少,一邊夾着青苋葉的筷子又要伸到我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