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姑娘莫要怪我多管閑事,隻是我在這冥界待了許多年,見了太多戾氣深重的亡魂和鬼魂,偶然碰到這樣一個心性純良待人友善的,才沒忍住多嘴說幾句。”
辛酉一歎,道:“夭夭姑娘,可我若不多這個嘴,你能指望這些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嗎?他若是有心隐忍着不說,你又如何才能知道呢?”
桃夭夭沉默地聽着,直到辛酉說完,她才咕噜地轉了下眼珠,低聲道:“大人可知我是惡鬼之一倒黴鬼?”
“……嗯。”
“那大人應該知道,執念過重的惡鬼随時會變成厲鬼,而厲鬼會蠶食亡魂靈魄,迫害鬼魂。”
“……嗯。”
“桃澍待我好,我心裡明白,我也會盡我所能待他好,但我不希望這是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借機脅迫我的理由。”
桃夭夭圓潤的杏眼睜得很清晰很明亮,在初晨的光線中隐有華芒閃爍。
“人界很大,冥界也很大,隻要他不破壞冥界規矩,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沒有必要留在我一個惡鬼身邊,等我哪天理智崩竭,将血淋淋的手伸向他。”
“報恩講究的是一報還一報,他照顧我一次,我也還了他一次。我不是聖人,沒有那麼高尚,做不到懷恩念舊一輩子。還請大人,點到為止。”
甲辰常與辛酉說,要不是他為一名醫者,就憑他這遇事不留情面的毒舌,怕是會惹怒不少人,可辛酉現在覺着,看似柔弱知禮的夭夭姑娘在嘴上功夫這一塊與他不相上下。
但到底,是他多管閑事了。
辛酉不明意味地悶聲輕笑了下,擡頭瞧見前方不遠處已是忘川河,便換了個話題,說道:“我送姑娘過忘川。”
桃夭夭接道:“勞煩大人。”
辛酉難得謙遜的拱手道:“夭夭姑娘客氣,我不過是個知恩報恩的守侍。”
他把“恩”字咬的很重,到了桃夭夭耳朵裡,仿佛是在諷刺她先前說過那句“報恩講究的是一報還一報”。
你看,你協助尊主救了我一次,我便在你受玄霜荼毒時施針救你,還在此時送你渡河,可不就兩次了嗎?
桃夭夭咧嘴假笑了下,沒有多說什麼,隻同樣拱手回禮。
辛酉召出名簿,于先前的甲辰一樣,将名簿化作一扁木筏,泛于忘川之上。
上一次橫渡忘川,桃夭夭因肩傷昏睡并未見着此景,此時一瞧,不免發出感慨。
“傳言忘川不渡萬物,沒想到還能将名簿巧妙化作木筏,借此渡亡魂。”
她掏出自己懷裡的名簿,在手上捏了捏,辛酉看出她的意圖,連忙阻攔道:“夭夭姑娘可别把自己的名簿丢進去了。”
“嗯?”
“能将名簿化為木筏的隻有得了冥主神力庇護的鬼差,尋常亡魂的名簿若是掉入這忘川河裡,怕是會被河底的怨氣吞噬得一幹二淨。”
“哦?這忘川河底竟有如此兇殘的怨氣?”
說完,桃夭夭趕緊将手中的名簿一收,老老實實揣回懷裡。
聽到辛酉說話的桃澍也默默往木筏中間靠了靠。
辛酉笑了笑,沒有對忘川河底的怨氣多做解釋,隻道:“能渡忘川的基本都是通過鬼門關的亡魂,于他們而言,名簿和名簿上的信息沒有那麼重要。若是不慎丢失,無非也是辛苦孟婆尋出亡靈簿,核對亡魂信息。”
“孟婆……大人說的可是守在奈何橋頭的那位?”
“對,就是他。”
桃夭夭不由咂舌,道:“亡靈簿上應該登記了不少亡魂信息,要真一個一個找,可得費不少功夫吧。”
“你可千萬别心疼他。凡是這種粗心大意把自己名簿掉入忘川河底的亡魂,都會被他多灌兩碗孟婆湯。據我所知,他近來醉心研制,發明了幾種口味奇特的孟婆湯,喝過的亡魂都是一邊吐一邊走的奈何橋。啧啧啧啧,真是作孽……”
桃夭夭汗顔,這孟婆怎不似《酆都轶事》上記載的那般溫柔賢淑?
她忽然又想起雁無痕,那個被寫在《酆都轶事》第一頁的“冥間閻羅”。
今日她與桃澍離開得倉促,也沒來得及同他告别,回想起過往一個月,她竟然與隻存在于轶事本上的城主大人有了不少瓜葛……
桃夭夭落睫,簌簌長睫如蝶翅輕輕聳動。
也是不巧,她行善積德三百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卻在捉喜樂鬼時替雁無痕擋了一箭後,得知自己是倒黴鬼的噩耗,還落個三千功德抵三年刑罰的禍端。
罷了,這破瓜葛不要也罷。
鬼使神差地,她蓦然回首,眺望遠處那座隻有巴掌大小的碧落宮。
在一片茂密的護山林遮掩下,桃夭夭看的并不真切,隻覺得初晨霧氣彌漫,平白為高聳壯闊的碧落宮增添一抹神秘色彩。
她微眯起眼睛,試圖将這座可能不會再來第二次的宮殿看得更仔細些,卻忽然視線一凝,定格在大殿前那個模糊的身影上。
那道身影比起巍峨大殿顯得更加微不可察,以至于桃夭夭在看到那道身影時,不由懷疑自己是眼花産生了錯覺。
她擡手,用手背輕輕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睛的瞬間,視野變得一片清明。
準确來說,是她眼睛裡的那道身影變得無比清晰。
隻見那人着了身碧藍綢緞錦衣,在霧霭氤氲中負手而立,略有些高處不勝寒的落寞。
桃夭夭癡癡張嘴,低聲喃喃。
“雁……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