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景區湖上煙波浩渺,遠處扁舟在逐漸暗去的天幕下褪色。潮濕悶熱的天氣,衣料緊貼在皮膚上,像古時候的酷刑,擾得人心煩氣躁。
前不久誠外校慶,不少畢業生到場,吳旭涵也在其中。誠外全名誠知外國語學校,全校百分之七八十的學生都會選擇出國念大學,而他就是那個選擇留在國内的少數人之一。
盡管他最近因規培忙得焦頭爛額,仍抽身趕去,隻因聽說當年同級的幾位風雲人物都會回來。可真等到校慶當天,吳旭涵從始至終沒見到其中幾位的影子,後來才知道是有事耽擱了回國的時間。
要不是為和這幾位老朋友叙叙舊,他也不會在這樣黏膩的天出門。
他是最早來的,齊齊整整點了六杯馥芮白,翹着二郎腿等人。許靈音第二個來赴約,麥色的真絲裙上落了幾滴雨,浸染成更深的顔色。吳旭涵眯起眼端詳一會,一年不見,她已成功将皮膚曬成了小麥色,和吊帶裙融為一體。
“吳院,您老貴人多忘事啊,我向來不喝咖啡的。”許靈音瞥了一眼桌面上的飲料,重新點了一杯果茶。
“我請客你還嫌棄?”
“當我稀罕你那幾十塊錢?請客不問客要喝什麼,一點也不誠心。你自己喝兩杯馥芮白吧。”
“誰說我沒問?我問顧宇陽了,他點的。”
許靈音嗤笑道:“不愧是老顧的一号狗腿子。”回憶一番,“不過他以前喝咖啡嗎?”
吳旭涵聽慣了調侃,低頭抿口咖啡,上唇瞬間沾了一圈白沫,淡淡道:“去美國待了那麼多年,更西洋化了呗。”
“那應該點美式。”
“那玩意兒叫中藥。”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街上的雨愈下愈大,明淨的沿街窗上綴滿水痕,窗邊的兩人變成三人,幾杯咖啡被喝過。
吳旭涵想見的人姗姗來遲,正在雨中撐着一柄格外寬大的黑傘,傘下除了他自己還有一個雙臂交叉在胸前的女人,眉眼間冷淡。
許靈音扭頭瞪視質問:“你可沒說關靜要來。”
“許嬌嬌,你還活在她的陰影下呢?”吳旭涵笑谑。
“呸呸呸,我已經逆襲了。”
高中時期暗戀的男生喜歡關靜這件事,她可沒忘。當然,她早已釋懷。
“他們兩個自從去了美國,就跟連體嬰似的。從冤家變成親人了。”
許靈音聽着吳旭涵的話撇撇嘴,不是滋味地又看了一眼門外的關靜。灰色的針織背心中央印了幾個英文字,在張力下顯得有些扭曲。關靜的個頭不算很高,但腿長且直,她任性地穿了條淺藍色的低腰牛仔褲,露出一小截細腰,踩着平底小白鞋。即便這樣比例看起來也不賴。
門剛被推開,關靜不輕不響的聲音漫了過來。
她指着自己濕透的半邊肩膀,冷漠的眼神看着顧宇陽,“你就是這樣撐傘的?”
顧宇陽神色不變,淡定收傘道:“你沒手?不會自己撐?”
許靈音朝吳旭涵使了個眼色,輕笑着反問:“這就是你說的親人?”
吳旭涵聳聳肩。
十幾年的相處方式,哪可能說變就變。
關靜不理會他,松開皮筋,把碎發重新束進馬尾裡,邁腿走到窗邊。纖長的睫毛一垂,在沒被喝過的咖啡中拿起一杯,坐下。
一直沒說話的王芮第一個和關靜打招呼。
“好久不見。”
關靜向她點點頭,指尖在杯柄上打轉,“嗯,挺久了。”她沒擡眼,過了半晌,“你一點沒變。”
王芮笑笑,“你也是。”
關靜說的是她的外貌,而王芮說的是她的個性。
“許嬌嬌,”關靜擡眼彎唇,眼底似有若無蒙了層笑意,“美黑了?”
“昂,”許靈音擡起下巴,挺直脊背,像隻伸懶腰的貓,“怎麼,你要損我?”
“挺好看的。”
“切,撒謊。”
關靜側頭,“你不喜歡?不喜歡為什麼要去美黑?”
“我喜歡啊!”
“既然你和我都覺得好看,那我怎麼算是撒謊?”
“……”
吳旭涵和顧宇陽同時笑出聲。
“嬌嬌,這麼多年了,你的一口伶牙俐齒怎麼還是一碰上關靜就說不出話?”
許靈音悶頭喝了一大口果茶,小聲哼哼着:“煩死了。”
關靜沒什麼反應,将顧宇陽坐着的那把椅子往遠處推了推。
吳旭涵和王芮對視了一眼,忍俊不禁,“都這麼多年了,還互相看不順眼呢?”
“嗯。”顧宇陽道。
“顧大少,你們這種情況在電視劇裡叫做歡喜冤家,遲早是要修成正果的。”
關靜瞥了吳旭涵一眼,“别惡心人。”
“行行行,”吳旭涵舉手投降,“即使全世界隻剩下一男一女,你們也不會在一起的,我懂。”
誠外從校長到學弟學妹,誰不知道這對冤家。但正因為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冤家,招了不少人的調侃。
關靜一邊拿紙巾擦拭着肩頸上的雨水,一邊看着桌上多餘的咖啡。
“還有人沒來?”
吳旭涵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哦,人已經來了,剛去接電話了。”
王許芮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關靜,抿起的嘴唇幾不可察地彎了彎,饒有興緻。
關靜點點頭,沒有問是誰。于她而言,所有同學都一樣,已經成為記憶裡的一個個名字,早就沒有了親疏遠近之分。
寒暄完,關靜不再說話,濕答答的馬尾搭在右肩上,觸感冰涼。她一直聽着其餘人的談話不參與,更吸引她的是窗外的沛雨而非人。
王芮看着咖啡店裡那條通道,一口一口喝着咖啡。
其餘的人從吳旭涵什麼時候能如願當上院長,一直聊到三十年後的光景,顯然這是一個略顯遙遠的目标。
過了許久,關靜擱下隻剩下一層奶沫的馬克杯,起身往下拉聳起的背心下擺。
“怎麼了關大小姐?”吳旭涵擡起頭。
“你們聊,我再去點一杯。”
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他嘗試性勸道:“晚上喝這麼多咖啡會睡不着的。”
“咖啡/因對我沒用。”
咖啡店裡冷冷清清的,隻有一個店員正在做一杯外賣單。關靜在吧台邊等了片刻,期間一直看着雨勢。一陣陣風吹着雨,雨失去規律,時而急躁時而平靜。随着天空漸藍漸深,雨被路燈照得發亮,蜘蛛絲似的泛着銀光。
指尖輕輕敲打吧台,心情也被天氣攪得悒悶。
“您好,請問要喝什麼?”店員終于結束飲料的制作,轉來點單。
“大杯美式,全冰,加一個濃度。”
“還有别的需要嗎?”
關靜搖了搖頭,片刻後撫着自己的手臂又道:“這個天氣其實不用開冷空調。”
“不好意思,是我們店經理要求的,您覺得冷的話,我可以去把溫度調高一些。”
“不用了,就這樣吧。”
“感謝理解,咖啡一會兒我給您送到桌上。”
“嗯,謝謝。”
一直沒說話的關靜離座,其餘四個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她,談話的頻率減低。吳旭涵對她點“中藥”還要加濃度的行為表示不理解。顧宇陽笑着說她在美國熬夜趕ddl的時候也會這樣點,雖然再多的咖啡/因也無法讓她提神。
“吳院,我有點困。”關靜閉目,打斷吳旭涵對自己的問話。
她隻想靜一會兒。
談話聲再起,但關靜好像沉在湖中,所有的聲音都隔了層牆,悶而遙遠。
“你的美式。”
她驚醒,“謝謝”在嘴邊正要脫口而出,卻停刹在她睜眼的那一秒,呼吸也一并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