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絲絲縷縷地,伴着窗外枝頭麻雀的啁啾聲,傳入華姝耳朵裡,不禁讓她心湖乍起,漣漪陣陣。
父親未去世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像一把遮風避雨的大傘,有力撐起她的一片天,叫人心中溫暖又踏實。
華姝道謝後,走到屋外,走進冷涼的初秋早風裡。溫暖的晨曦,随後就彌漫至她周身,熱烈驅散了凜然。
她也有一絲懷疑霍霆是否話中有話,可他最後看向了霍千羽,當衆而言,且神情坦蕩。
似乎就隻是長輩對晚輩的護短庇佑。
大夫人也道:“還是你四叔想得周全,我就沒想到這層。”
“若遇到麻煩,當時當場的可千萬别吃虧硬扛,事後回家來搬救兵。遇到這種事,就算你們二叔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而且沒聽你們四叔說嘛,你們現在可是他鎮南王的人……”
她一路念叨到門口馬車旁,從丫鬟手裡接過提前備好的物件。
是充饑的糕點,和白色面紗,“雖說咱們大昭國民風開放,女子在外不必遮臉。但你倆最好戴上這面紗,遮住口鼻,遮擋傳染病。”
她壓低聲音:“那麼多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糙漢子,說不好誰就染了啥病。咱雖尊敬他們,但也不能為此丢了性命。看着那臉色枯黃病重的,你倆可千萬躲遠點。”
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霍千羽噗哧笑出聲。
饒是華姝,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她接過面紗,耐心解釋道:“四叔此次從東南邊境率兵回來,不算戰後休整的時日,光路上行程一月有餘,鮮少有傳染病能潛伏這般久的。您放心吧。”
“那就好。姝兒行事,我最是放心。就你這猴丫頭,在外不比家中,尤其行醫用藥人命關天。不懂之處,不可擅專,得好生請教姝兒。”
“哎呀,這三日您都叮囑八百遍了。”
大夫人瞪她一眼,轉頭又叮囑華姝。
華姝一向好脾氣,耐着性子聽完這位老母親的碎念唠叨,梨渦淺淺笑道:“大伯母放心吧,千羽表姐在您面前像孩子,出門在外很靠譜的。”
霍千羽昂頭:“就是!”
“你呀……”
掀開的深紅車簾終于被放過,車輪悠悠啟動。
伴着棗紅大馬頭上“叮當”銅鈴聲,華姝兩人并倆丫鬟,乘車前往回春堂。
七萬士兵要分批安置,有一批安置在城北臨時搭建的大營中。
回春堂是離那最近的醫館,不過一裡地的距離,被官府暫時征用,即是兩人被分派到的坐診醫館。
中途經過鬧市,窗外逐漸熱鬧。清早的長街上已然熙熙攘攘,花天錦地,門庭若市。早點攤,飯菜飄香。
華姝瞧着這風流盛世,深知這都離不開霍霆率兵鎮守邊疆、浴血搏殺。等會,她一定要為将士們好生診治。
兩刻鐘後,依稀聽見士兵的操練聲。
“姑娘,醫館到了。”半夏提醒。
華姝三人先踩着矮凳下車。最後是霍千羽,車夫放好一個不算太陡的木質斜坡,她控制着輪椅的速度,安全滑落到地面,動作娴熟。
華姝這才轉身看向醫館,是間寬敞的鋪子,牌匾上“回春堂”三個大字蒼勁有力。
醫館門外,等候看診的高壯士兵着統一暗紅布衣常服,有上百來人,隊伍宛若一條長龍,整齊碼在靠近回春堂的那邊。讓出另一側路,不影響行人和車馬通過。
饒是在街頭,他們站得昂首挺胸,與軍姿無異。對四個年輕漂亮姑娘,不曾多看一眼。
隊伍氣勢嚴整,路人為之側目。
其身後,城北大營的白色軍帳依稀可見,空地上的操練方陣整齊劃一。
華姝對霍霆的治兵有方,再度肅然起敬
抛開山中糾葛不談,她是真心敬仰他。
“實在對不住,本店近日被官府征用,暫不接待散客。”
回春堂門内的小藥童,瞧了眼坐輪椅的霍千羽,跑來解釋。
“我們是來坐診的大夫,你家老闆可在?”華姝也不惱,言明來意。
“大夫?”
小藥童瞧瞧兩人露在白色面紗外面的美目,又瞧瞧半夏提的藥箱,“您二位稍等,小的去禀明老闆。”說完,一溜煙走進店裡。
士兵們也一臉疑惑。
有人小聲嘀咕:“怎麼是女大夫,能治病嗎,這不拿我們性命開玩笑嗎?”
“還有個是癱瘓的,自己都治不了,咋給咱治?”
“不準講話!”
為首将領厲聲呵斥。
隊伍的躁動,瞬間平息。
但有人仍不免憂心瞧向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華姝微微一笑,暫時未作辯解。
反而趁這功夫,大緻浏覽每個士兵的傷情。外傷看繃帶位置,内疾觀面色,一一記下。
見她雲淡風輕,霍千羽也沒着急說話
“可是鎮南王府的兩位小姐?”
回春堂老闆是個靈活的胖子,跑出來笑臉相迎:“您二位快裡邊,坐席業已備好。昨日霍雲大人派人來交代時,剛那藥童不在,還望兩位見諒。”
“無妨。”華姝莞爾:“你這兩日定忙得腳不沾地,我們沒打擾你才好。”
“哎喲,您這話可說到我心坎了。”胖老闆如遇知音,越發熱情地親自帶幾人進門。
“霍将軍家的小姐?”聽到“鎮南王”三字,隊伍再生動靜,比先前更甚。
“這兩位是鎮南王的侄女。”胖老闆道:“為安置衆位官爺,王爺的兄長和侄女都被驚動,可見對諸位的重視。”
得到肯定答複,為首的将領當即高喝:“一、二、三!”
“屬下見過小姐!”
震耳欲聾的拜見聲,整齊響徹蒼穹。
華姝正好走上台階,吓得一個機靈。回過神後,欣然朝他們點頭緻意。
霍千羽大次咧咧朝他們揮揮手,“不愧是咱四叔帶出來的兵,太震撼了!”
是啊,華姝也點頭。
但更慨歎霍霆那句話的分量,隻因是鎮南王府的人,将士們對她倆比之旁人,更多出一份無上的尊敬。
*
但恰因尊敬,待華姝兩人坐定後,更沒人前來問診。
且不論醫術優劣,他們是将軍手底下的兵,哪能勞煩将軍的侄女費心診治?
還有人是害羞,瞧着風流綽約的世家貴女,好些糙漢子都手足無措。
反正隊伍在挪動,她倆的隔間很特殊。
“還真被四叔說中了,他們瞧不起我們!姝兒,咱該怎麼辦?”
藥香彌漫的隔間中,霍千羽瞧着士兵一個個目不斜視走向旁邊隔間,又氣又急。
“等回頭把招牌打出去後,應該會有人慕名而來。”華姝朝她安撫一笑。
的确多虧霍霆的提醒,他的話雖讓她預期不大樂觀,但也正是沒盲目鼓勵,才讓她做好充足心理準備。
眼下,華姝有條不紊地打開藥箱,依此将手枕、銀針、幾個玉瓷瓶擺到長案上。
裡面是她研制的藥膏。側重将士們可能的傷情,一早裝進藥箱裡的。
“也對,萬事開頭難。”霍千羽微微歎氣:“那咱現在做什麼,總不好幹等着?”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診脈隻是其中一環。咱可以先用耳朵聽,用眼睛看。”
“好主意!”
随後,華姝收拾好藥箱,将剛剛在外面看到的情況,一一記錄在案。
霍千羽則豎起耳朵,旁聽左右兩個隔間的醫患對話,也麻溜記下來。有不懂之處,就認真請教華姝。
斜對面茶館,二樓包間内,霍霆憑欄而坐。
在這個視角,能透過回春堂半掩的窗戶,将華姝的沉穩、霍千羽的改變,都盡收眼底。
霍霆靜默遠眺,大多時會瞧向那抹有條不紊的倩影,目光複雜。
有時候,沉穩的積煉,是以泯滅天性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