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兒把蟹釀橙端上來,又悄聲退下。
“你這是打萬華樓過來?”陸瑾瞥了眼桌上的菜色,緩緩問道。
“是,幾個同僚商量事情。我過來時挑了幾樣宵夜,師父師娘嘗嘗,若是合胃口,我叫夥計每日送來。”陸晏和欠了欠身子,給陸瑾和錢氏各盛了一盅桂花藕粉糯米小團子,每個隻有芡實大小,紫綠黃白黑五種顔色,晶瑩剔透的特别好看。
錢氏嘗了,笑着說了聲“好甜”。
陸瑾卻道:“我老了,克化不動這個。”
陸晏和讪讪地收回手,不知接什麼話好。
“你看你,阿晏一片孝心,你做師父的怎麼還拉着個臉,擺起譜來了。趕明兒阿晏不來了,也不知道是誰一天念叨八百回。”錢氏嗔怪了一句,轉而對陸晏和道,“阿晏别跟你師父一般見識,他老糊塗了。”
陸晏和忙道:“我也記挂師父師娘,隻是東廠和宮裡瑣事多,抽不開身。師父師娘莫怪。”
錢氏道:“怎麼會,你大哥在外任上,你二哥又天南海北的跑生意,一年到頭兩人也回不來幾趟,家裡還多虧了你照應呢。”
“師父、師娘放心,今年年底京察,六部裡都能有空缺,大哥在外任也滿九年了,可以趁着這次京察,調到部裡做個京官,就算職位不高,好歹是能在您二老跟前盡孝。”陸晏和觑着陸瑾的臉色,小心道,“我這次來,就是想跟師父商量,給大哥謀個什麼職位好?”
聽他如此說,陸瑾的臉色才好看了些:“這事你去辦就好,不用什麼肥缺,家裡也不缺這點兒銀子,最好是個清水衙門,沒什麼事端,讓他做個閑曹即可。”
“是,師父放心。”
“嗯。”陸瑾應了一聲,半晌才忍不住道,“鬥倒了李貴妃,這次你痛快了?”
“......師父知道了。”陸晏和愣了一瞬,神情又恢複如常。
“我知道當年的案子你冤屈。可你如此攪弄風雲,前朝後宮都不得安甯,事關大梁江山,若惹得朝野動蕩、社稷傾覆,你就是千古罪人。”陸瑾“啪”地拍了一下桌案,厲聲厲色道。
陸晏和不服地辯駁一句:“大梁江山姓趙,又不姓李。李氏倒了,與大梁何幹。再者說,李貴妃失寵,是因李氏一族外戚勢大欺主,對李家釜底抽薪、連根拔起,那是陛下的心思,賴不到我頭上。”
“你敢說,這件事與你無關?”陸瑾質問道,“難道不是你與曹臻那閹狗狼狽為奸、沆瀣一氣,把李閣老逼出内閣的嗎?”
陸晏和咽了口唾沫,别開臉道:“師父與李廷弼私交好,前幾年您在司禮監主事,要我忍我便忍了。可如今,您已經緻仕,我還要忍到什麼時候?難道還要忍到李貴妃的兒子登基為帝,拿我當狗使喚嗎?難道要我拖着半身殘軀,對着仇人的兒子三拜九叩、搖尾乞憐?師父,我做不到。”
“做不到?做不到你大可以離開皇宮,不做這個東廠廠督。”
“我一個太監,離開皇宮,還能去哪兒?”
“你......逆子!”陸瑾氣地罵道,“早知今日,我就不該救你,讓你爛在水牢裡。”
“我讓師父失望了,師父要打要罰,晏和都無怨言。”說到後面,陸晏和的嗓音嘶啞,眼中也閃過波瀾,但仍是抿着嘴一臉倔強。
錢氏心疼地給他倒了杯茶:“你是不是又一整日沒喝水,嘴唇都幹裂了,快潤潤嗓子,在自己家裡不用拘着了。”
陸晏和接過水捧在手裡,垂着頭與陸瑾沉默相對。
“好,好,你如今是東廠廠督了,老夫一介布衣管不了你。”陸瑾說罷,站起身拂袖而去。
錢氏站在那裡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為難。
“師娘,您去照看師父吧,我沒事。”陸晏和輕聲道。
錢氏寬慰他道:“你師父刀子嘴豆腐心,生氣也不全是為了李氏。他是怕你和那個曹臻糾纏不清,曹臻跟你師父在後宮敵對十幾年,為人陰毒心術不正,你師父怕你吃虧。”
陸晏和保證:“您讓師父放心,隻此一次,我以後再不會胡來了。”
“那就好。天晚了,你自去後院歇息,被褥都是新換了曬過的,多喝些水。明日陪我們吃過早膳再回宮。”錢氏道,“我去勸勸你師父,你不用擔心,父子倆哪有隔夜仇。”
“多謝師娘關心。”陸晏和也跟着站起來。
把錢氏送到客廳後的主屋,看了眼室内亮起的燈燭,陸瑾應當正坐在窗下,陸晏和躊躇片刻,到底沒進去。
自己一個人繼續往後面走,在錢氏給他留的房間裡住了一夜。
夜深人靜,被衾馨香暖和,陸晏和難得睡得踏實。
五更方過,陸晏和就起身收拾妥當來到前廳。等了好一會兒,錢氏才扶着陸瑾過來。陸瑾落座後仍是冷着臉一言不發。
陸晏和殷勤地給他盛粥布菜,仿佛昨日的争吵沒有發生過。
陸瑾瞥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拿起筷子,将陸晏和給他搛的菜吃了。
錢氏見兩人态度緩和,趕緊打圓場,說起家常來,指着屏風後的另一桌笑道:“老三呐,你瞧你大哥、二哥每家都有兩個孩子了,你大嫂現在又有了身孕。他們兩個都成家了我也不挂念,就隻擔心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深宮裡頭,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師娘想着也給你張羅一房媳婦,你跟師娘說說,喜歡什麼樣的?可有中意的人了?”
“沒有,師娘不必費心,我不想娶親。”陸晏和頓了頓,繼續埋頭吃粥。
“怎麼不用,這也是你師父的意思。”錢氏道,“你雖然管我們叫師父師娘,但我們是拿你當親兒子的。你隻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是娴靜柔順的還是活潑伶俐的?師娘一定給你尋一個家世清白的好姑娘。”
陸晏和面露窘迫:“師娘,真的不用。我一個閹人,娶親,隻會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
陸瑾把筷子一摔,語氣不虞:“閹人怎麼了,你師父我不也是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