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言語好像有些失當。
褚白瑜聞言,怒而起身。
“我們梵奴才不會死!”
但見長兄此時都還在憂心她,而非是責怪自己的一時失言,褚清思心中忽然有哀痛在翻湧,她用尚好的左手去抱住男子的手臂,哭聲幽咽:“長兄,人都是會死的,但..但是我不想死在冬天。”
少焉,褚儒邁入殿室,見長子果真在此。
當下就怒發沖冠:“豎子!”
“你來白馬寺為何不先驅車去上陽宮接我同來?”
“我今日又被女皇與太子留住,都不能早點來見梵奴!”
“倘若你去接我,他們如何還好意思留我這個見女心切的老翁?”
“你急切想見你小妹,我見愛女就不迫切?”
褚白瑜伸手安撫着小妹,又對老翁無奈道:“阿爺,上次你被尚還是太後的女皇留在太極宮商議政事,遣侍從來家中命我以小妹大病為由驅車去接你,可在歸家途中,你遇見崔相又與其談笑半日,以緻道不通,長安的百姓出行都艱難。若今日我先去接阿爺再來見小妹,恐怕如今都還未能出洛陽城。”
褚儒心虛的咳嗽兩聲:“崔相又怎能與梵奴比?”
褚白瑜暗自慶幸道:“幸好我未去接阿爺,小妹的車駕在鈞旋轂轉的時候突然撞上隐在積雪中的大石,随即颠覆。”
褚儒收起和藹之色,見褚清思無恙才放心,神色也漸漸變為宰相與隴西郡公該有的威嚴:“野廬氏掌清掃,居然失職至此。”
褚白瑜開口為野廬氏辯白:“簡娘說當時梵奴卧在她膝上,随之就見其後有數十車駕驅來,前後共有數百甲士豪奴與府兵随從,氣勢浩大到數裡之外的桑梓葉都被震落,應該是此故。”
褚儒忽問:“韓王也是今日到洛陽?”
褚白瑜颔首:“大約是,我出城門時看見此次跟随聖人來神都的太常令已奉命在迎候。”
褚儒不甚在意的哦了聲,而後笑着與小女言其他:“梵奴,白馬寺的這位名僧大德數年來都在此譯經,阿爺記得梵奴在長安大慈恩寺的時候,不是最喜歡跟在玄奘法師身邊譯經?你可與其多坐談梵學,請教譯經的措辭。這場洛陽的大雪比昔年要嚴寒,先不要出去,待春日來臨再去看盡洛陽風光。”
褚清思松開長兄,擡起左手,用手背緩緩從下颔滑過,擦去那些凝結的淚珠,乖順的颔颔首。
她小聲哽咽:“阿爺,你也不能比我先死。”
弱冠才得長子的褚儒已然四十而不惑,看淡生死:“阿爺雖還未白頭,但已成老翁,如何能活過我們梵奴,不過佛教有涅槃之道。”
他不知想起何事,突然撫掌大笑:“不如我們三人共同鑽研,應當能夠不被生死所束縛。”
褚白瑜被吓得迅速伸手捂住小妹的雙耳:“阿爺毋妄言,梵奴會當真的。”
在子女面前,這位名相毫無威嚴能言,除了數年來都不納後婦,不去平康坊,還欽慕天下庶民之家的談笑,有時言語更是誇誕。
小妹年幼時,常常信其所言。
并且躬身實踐。
比如阿爺時常言及湯藥能夠佐助身體痊愈。
小妹就曾日飲數十碗湯藥。
為哄梵奴安心去佛寺修行,又言佛寺有如來,能護佑生民身體康健,可渡芸芸衆生。
然後,小妹就不願意歸家了。
在宮塔之内,盡心誦經。
他與阿爺親自去勸谏都勞而無功。
最後是隔壁郎君李聞道驅車去将其接回家中的。
歸來以後,小妹剛下車就奔走到堂上,怒氣沖沖的對着還在會客的阿爺大喊:“阿兄說得對,信阿爺還不如信褚小懷能吐人言!”
褚小懷,是少年所豢養那隻波斯貓的名。
梵奴很喜愛,還給其褚姓,對此他與阿爺隻能無奈接受。
但他們阿爺騙起人來,那亦是不分彼此,自言家中有先秦孤簡,騙人為他整理堆積成山的帛簡。
李聞道就曾如此受過其欺詐。
褚清思不知所以的望望阿爺,又望望長兄,其實她早已聞見阿爺所言,已經過去數年,她當然不會再笃信阿爺,所以用力把長兄覆在自己耳上的手給拿開。
她單手撐案,身體離開憑幾後,膝行面西,為父祈求。
“我知如來面前不能妄語。”
“請如來寬恕我阿爺。”
膝行時,男子的鶴氅裘也随之滑落在席上。
褚白瑜歎息,惟恐小妹會受冷,彎腰将其撿起,披在女子肩上:“阿爺,看你把小妹給憂心到都不顧自己有傷了。”
在北席坐着的褚儒遲疑地撓了撓頭,見被自己欺詐數年的小女竟然還如此有孝心,内疚叢生。
不過頃刻,褚清思又私語:“我阿爺時年已經四十,很快就要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所以頭腦才會如此不清楚。”
褚白瑜欣慰一笑,贊賞的摸摸小妹的頭:“梵奴孝心甚笃,如來必然能夠聽見。”
褚清思擡頭,眨了眨澄澈如溪澗的眼睛,誠心求教:“長兄,我所言是否要再嚴重一些?”
褚儒:“......”
真是他的好兒女。
但望着一雙友愛的兒女,他又忽然想起已長逝一紀的妻崔氏,昔年妻子聽聞崔仲家中的子女每日都會争論,還為以後兄妹的相處而憂心。
他道:“隻要我這個阿爺言行不類相似,青雀必然會承擔起長兄之責,又何須去憂心他們兄妹不睦。”
妻子聞之,瞪他。
*
白馬寺的另一處殿室内,淡淡的血腥味萦繞其中。
李聞道箕踞在室内,墨眸半耷,一手置于身側的幾案之上。
寺中擅醫的僧人小心給他處理着左手臂的劍傷。
執金吾也從寺外歸來,盡管已經簡單處理,但劍柄上仍有血迹殘留:“他們是死士,後見難以勝利,全部自殺。”
聞言,李聞道撩起眼皮,屈指輕敲着身後三足憑幾的半圈曲木:“你們先回神都谒見聖人,将所有都如實見告。”
“諾。”
執金吾拱手離去。
褚白瑜得知男子在離寺後遭遇刺殺,也親自前來候問。
待聞到腥味,發覺刺客一事為真,他不解詢問:“聖人還在神都,何人居然敢行刺殺之事。”
李聞道輕扯下衣袖,淡言:“梁王。”
他更是毫不避諱的告之:“此次豫州、博州等地生亂,他也曾意圖參與叛亂,但還未有所行動,其餘諸王就已經兵敗自殺,所以僥幸脫身,可聖人若知道他有謀逆之心,他及妻、子女都會喪命,于是隻好殺掉奉命同去豫州問訊的那些執金吾。”
“還有,殺我。”
褚白瑜聽言,手掌漸漸握成拳,太後武氏在預備以女主即位之前,李氏諸王就曾有過一次起兵,但無疑都被武氏以謀逆罪誅殺。
李氏的子息在日漸衰弱,阿爺竭力想要守衛李唐宗器,但就像流沙,越用力,消逝就越快。
而自己從小就被阿爺教導為臣之道。
他亦想保護梁王性命,為李唐多留存一絲希望,故欲以長者身份對其敦敦教誨:“既然聖人不知道梁王也參與其中,為何不留下其命,他是李唐的子孫,與你同出一脈。”
李聞道默然不言,似是不願與其談論此事,而後緩緩擡眼,視線若無其事的落在某處。
他看着褚白瑜手中的那件鶴氅裘。
褚白瑜見男子的眼神猶如是在看獵物,占有欲在其漆黑的眸中橫生,而自己就像是闖入其領地的外來者,他隻好将大裘放在幾案上:“梵奴以為你已經回神都,所以讓我清洗以後,再送還給你。”
李聞道直接伸手拿過來,放在自己身側,淡淡道:“不必。”
而後,他出言提醒:“若要她無恙,你們就需記住如今已是大周的天下,而非李唐。卵與石鬥,麋碎無疑。”
在阿爺詢問韓王是否于今日到洛陽的時候,褚白瑜就明白梵奴的事情必與武不文有關。
女皇或許也已默認其所為。
因為阿爺曾極力勸阻女皇的即位,後又上谏不宜賜封武氏王。
褚白瑜雖然憂心梵奴的安危,但對此也是無可奈何:“阿爺受太宗、高宗之恩德,他這一生都會忠于李唐,非我能勸。我以後會盡心保護梵奴,出行會遣昆侖奴随從。”
褚家父子的态度,李聞道已經有所預見,心不在焉的颔首,不欲多言。
褚白瑜則依然還在被一事困擾:“你與梵奴今日究竟是怎麼回事?”
男子雖然僅比他小兩月,但自己在心中始終将其當成家弟相待,與梵奴那個小妹并無分别。
李聞道手指輕輕摩挲着大裘,不言不語,又像少年時那樣陷入長久的沉默。
散着佛香的殿室中,經過僧人的醫治,女子很快就從昏亂的意識中醒寤,隻是在看見他以後,忽然黑睫輕輕一顫:“李侍郎。”
随後她微垂頭顱,露出皙白的後頸,頸後的柔軟絨毛如同明月,語氣很委屈的向男子解釋:“我以為是長兄。”
想畢,李聞道低下漆眸,薄唇微張,然無聲。
他幽幽道。
“沒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