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青鸾從竹荷那兒聽聞了鴻關馬場歸屬虎豹營管轄。
卻沒想到,連馬場門口,都有佩劍穿甲的士兵把守。
甄青鸾随着沛然走入馬場,直奔馬厮,一路上兵将、侍從無數。
卻沒人敢攔。
他們剛到馬厮門外,立刻來了一列重兵。
為首的将士,身穿铠甲,頭戴重盔,手拿紅纓槍。
見了沛然,怒目而視,邁步就将馬厮大門擋了。
沛然頓時生氣,紅着一雙眼睛道:
“讓開,我要瞧赤焰。”
将士齊華宣分毫不讓,氣勢肅穆。
“沛然,我知道你是明先生的侄子,無人敢攔,但鴻關馬場也是虎豹營管轄之地。”
他沉下臉色道:“不得胡來。”
“我才不是胡來。”
沛然憋着一腔火氣,總算找到了宣洩處。
他聲音沙啞,卻擲地有聲質問:
“赤焰是禦賜的骁勇大将軍,你不讓我帶神醫進去救它,就是要殺它。”
“你殺它,就是藐視聖上!”
沛然擡出皇命,饒是齊華宣都臉色鐵青。
他狠狠将紅纓槍往地面一震,铿锵作響,語氣更是嚴厲:
“誰說我要殺它。赤焰已是身染重病,是死是活,都由天命定奪。你一個無知小兒,擡聖上威名壓我,是何居心!”
說來說去,就是不讓。
沛然膽大,想要硬闖。
這齊華宣亮了兵器,準備與他一搏,誰知從旁傳來一聲:
“齊和,讓他們進去。”
來人一身銀亮輕甲,年輕俊朗,身無佩劍,卻能囑咐神色兇狠的齊華宣。
齊華宣見他,立刻收起了兵器。
“荊将軍……”
他還想說些什麼,年輕的荊将軍隻是搖了搖頭,讓他不要多問。
很快,馬厮大門暢行無阻,甄青鸾始終沒有作聲,卻多看了那将軍一眼。
青絲冠發,容貌俊朗。
輕甲護肩,渾身冷然肅穆的氣度,隻一句話,就能鎮住身旁五大三粗的兇惡齊華宣。
甄青鸾覺得有點眼熟。
當她還沒想明白,這陌生的地方,怎麼會有眼熟的人,沛然立刻領着她往馬厮去。
“青鸾,我們走!”
病馬在前,甄青鸾那一絲絲眼熟的想法,轉頭就散。
步入馬厮,眼見賽馬列棚。
視線所及之處,白的、棕的、黑的馬匹,身強體壯,鬃毛飄逸,甩尾搖頭。
不少都在沉默吃着草料,時不時發出哼哧鼻音。
鴻關馬場的馬厮,比甄青鸾想象的要幹淨許多。
還散發着若有若無的藥香。
沛然領着她大步上前,走到了最深處,就見幾個勁裝馬倌,聊天說笑。
見來了人,馬倌趕緊站起來,厲聲質問:
“你們來這做什麼?”
沛然道:“我帶了神醫,來救治赤焰。”
馬倌打量甄青鸾,沒有半分客氣,甚至輕蔑抱怨道:
“赤焰已經要死了,你們還來打擾……”
甄青鸾眼神震驚。
病馬就在不遠處,他作為馬倌,卻當面說生論死!
甄青鸾怒火湧起,呵斥道:
“赤焰也能聽懂你們的話,你們絲毫沒有顧及,還在這裡說它要死。你們是真的不怕它死了,連你們這些庸醫走卒,全部陪葬?!”
問得他們啞口無言,拂袖怒喝:
“一頭畜生,能懂什麼!”
甄青鸾知道與他們多說無用,徑自走入馬厮。
隻見一匹赤紅的賽馬,癱在地面,悄無聲息。
體型消瘦,一雙眼睛緊閉,似乎在忍痛。
馬厮藥香濃郁,她難以嗅出赤焰的是否有臭味。
隻能動手去摸。
甄青鸾蹲在它身旁,柔聲詢問:“赤焰,我是醫生。想給你檢查一下四肢,可以嗎?”
她嘗試征求赤焰的意見。
可惜,這匹名為赤焰的馬,卻一言不發,連眼睛也不睜。
隻有它粗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腹,證明它還好好活着。
甄青鸾等了片刻,赤焰沒有反對,那就是同意。
于是,她直接上手,去摸赤焰的前腿。
赤焰驚了一跳,肌肉顫顫。
卻隻是咬緊牙關,緊閉雙眼。
甄青鸾入手的前腿肌肉壯碩,絨毛短粗發紅,皮膚溫熱,馬蹄修剪得幹幹淨淨。
像是每天都有人清理,又或者……
它已經連下地、撲騰四蹄的力氣都沒有了,才會如此幹淨!
甄青鸾對馬研究不多,直接按診斷牛的方式,手指帶力,去按它一節一節肌肉骨骼。
赤焰沒有掙紮,也不出聲。
不痛、不難受、不關心。
隻剩無盡的絕望與死寂。
診斷過程安靜,甄青鸾都忍不住湧起一絲悲傷。
她行醫多年,隻摸過如此配合的屍體,卻從未見過如此配合的生靈。
甄青鸾忽然就懂了沛然的傷心難過。
赤焰這般懂事等死的賽馬,連她都忍不住喉嚨發酸,心生悲痛。
她忍不住去勸:
“赤焰,如果你覺得哪裡疼,不用忍着,我是醫生,我得知道你哪裡痛,才能治好你。”
許久,赤焰的眼睛終于睜開,呼吸短促,躺在地上斜眼瞥她。
仍是默不作聲。
它的沉默,令旁邊的馬倌輕蔑嗤笑。
“這人竟然問一匹馬?”
“赤焰已經許久沒有嘶鳴了。”
“了無生機,就算問了,赤焰難道又能回答她麼?!”
馬厮之中,隻有呱噪讨厭的馬倌喋喋不休。
沛然終于忍無可忍,厲聲呵斥道:
“别以為赤焰病成這樣,與你們毫無關系。”
“再在這裡嚼舌根,我叫小叔連你們一起賜死!”
惡聲惡氣,卻堵住了吵鬧的嘴。
“咕咕咕。”
連阿滟都發出反感的聲音。
【這群讨厭的家夥。】
也不知道是不是沛然的維護,赤焰呼吸平緩了一些,有了一些生機。
可它依然沒有聲響。
陽光透過馬厮窄小的窗口,灑下一抹光線。
甄青鸾作了粗略判斷——
赤焰四肢健全,沒有骨折,呼氣正常沒有異味。
就算有傷,也是内傷。但它始終沒有呼痛,眼睛澄澈明亮,沒有痛到死去活來還能忍的生靈。
所以赤焰就算是内傷,也不至于危及性命。
甄青鸾松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它的腦袋。
“你有什麼想法、有什麼心願,盡管告訴我。不用怕,我是來幫你的。”
醫生的親切待馬,詢問症狀,甄青鸾習以為常。
可赤焰聽了,竟然沉重的呼了一口氣,似乎得到了解脫。
它眨了眨眼睛,發出了初次見面的第一次聲響。
“咈……”
一聲長歎罷了。
哪怕是一匹馬,也會像人一般,發出低沉悲切的歎息。
赤焰的雙眼渾圓澄澈,比任何生靈都要純粹無垢。
它看了甄青鸾一會兒,閉上眼睛,待宰一般,再度呼出絕望的短促低鳴。
【動手吧,我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