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墓室,入目是數不清的淩亂屍骸。
楚棄厄沉默,跨向墓室的棺椁,那些小到一個成年人都躺不下的棺材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朵花。
海棠花。
哭聲依舊,不知是鬼魅還是這些屍骨的不甘。
楚棄厄探究不了,師靈衣也一樣。
師靈衣深吸一口氣,滿口血腥,熏人得很。
閉了眼,師靈衣複而睜眼,看向墓室中間的阿諾娜雕像。
仍舊清麗的面容,依然悲傷的雙眼。
她還是那個有娀的祭司。
“阿諾娜她不會……”何羽桃說到一半住嘴了,看了眼楚棄厄後默默低下頭。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有娀的祭司墓中發現了如此多的嬰孩屍體,這怎麼說都說不過去吧……
何羽桃每走一步都覺得異常艱難,仿佛有無數雙手扼住自己喉嚨,令他哽得嗓子發疼。
這裡的肢體有些不完全,散落一地。
“阿諾娜,真的是有娀的祭司嗎?”何羽桃費力問出這個問題。
他看向楚棄厄,渴望楚棄厄給出一個答複。
可是沒有。
楚棄厄的眼底除卻沉默,隻有悲怆。
這是何羽桃少有的在楚棄厄身上能看見的情緒。
再次低頭,何羽桃抿唇,抱起面前的一具腐爛的屍體,把他輕輕放入那具小小的棺椁之中。
很輕,太輕了。沒了血肉的骨頭居然能這麼輕。
何羽桃鼻尖一酸。
他說:“這些,應該就是有娀失蹤的孩子們。”
沒人回答他,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何羽桃歎了口氣,卻瞄見特圖司的身影。
他有些訝然,“特……特圖司……”
她怎麼醒了。
刺耳的哭聲喚醒了特圖司,她站在墓室門口,眼底閃過幾分迷茫,繼而恢複神色。
這裡,是阿諾娜的墓室。
墓室裡阿諾娜的神像還立在那,底下一片紅色。
楚棄厄他們站在神像前方,露出神像一般的神情。
特圖司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入墓室,滿眼的骨頭,滿目血迹,都是嬰孩。
那些孩子……在墓室裡……
十七歲,少女出現在一片的屍骸之中,這樣的場景與楚棄厄先前見到的阿諾娜獻祭重疊了。
他們見到單薄的身影行走于黑暗之中,身子發顫卻從未停下腳步。
她竭力維持住自己的力氣,但依舊覺得喉頭發甜。
她慢慢的,走向棺椁。
“你——”何羽桃開口想阻止她,但被楚棄厄制止。
特圖司站在屍骸之中,彎腰将當中一個還算完整的屍骨抱起。
很小,小到不仔細看便會覺得那隻是一塊布包着稍大點的石頭。
血迹染紅布料,聽得“铛”的一聲,一枚極小的銀镯墜地,滾了幾圈最終倒下,了無生機。
顫了顫唇,特圖司伸手摸過漆黑的頭骨,是個剛滿月的孩子。
有娀,會為未滿周歲的孩子戴上平安镯。
保佑他們一生平安。
一世順遂。
猛地,特圖司猶如失了氣力般跌跪在地,她從未想到在阿諾娜的墓室裡會有如此多的嬰孩,她從未想過,阿諾娜與嬰孩會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
那是有娀最年輕的祭司阿諾娜……
那是有娀……最仁慈的阿諾娜……
她說不出話,所有話語堵在喉間,被甜腥取代。
“阿諾娜……”特圖司費力喊出名字,啞聲,“你騙我……”
眼淚墜在孩子的布料上,沁開血迹。
啼哭,是他們的怨。
阿諾娜墓,就是審判天使的地獄。
特圖司跪在神像前,她早該明白的,十年的時間,猶如笑話一般。
她保護不了有娀,她是有娀的罪人。
這些孩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特圖司,阿諾娜與這些孩子的死,是分不開的。
哭聲陡然停了,連帶鈴铛,盡數消失。
隻有風聲,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自神像上,落下東西。
滴于特圖司的手背。
是血。
鮮血。
特圖司擡頭去看,見神像面上流出血淚。
所以,阿諾娜也在自我忏悔嗎……
手背發燙,特圖司垂頭去瞧,隻見血順勢流向手腕的老鷹紋身。
楚棄厄的手腕也隐隐發燙,他恍然間想起水裡那個女聲。
視線落在特圖司身上,楚棄厄轉身往墓室外走去,在木架邊停下。
他站立光線之中,亮光落在他琥珀色瞳孔上,顯得金色。
眯眼,楚棄厄朝對面看去,他清楚記得,對面的那一處有人刻了兩個字。
救,這個字太過沉重。
把性命交付于他人。
溪水流動的聲音在洞裡回蕩,楚棄厄看過去,許久沒在黑暗裡看過東西,就連反應都慢了些許。
待他适應黑暗後,才看清水面上飄着的是什麼東西。
一具棺材,而且還是楚棄厄先前坐過的棺材。
擡腳。
離得它越近手腕上的燙意便越明顯。
楚棄厄死死盯住它,鞋尖已然被濡濕,他跨出一步入水便被人抓住手臂。
更加燙的溫度,燙到楚棄厄不免皺眉。
回頭,看見師靈衣面無表情的臉。
“要去哪兒。”他問。
楚棄厄不喜歡這樣的溫度,瞥了眼手臂而後冷下聲音。
“找東西。”
“你要去哪兒。”師靈衣重複了遍。
楚棄厄眼底已然有些許不悅,他隻道:“放手。”
沒放,甚至抓得更緊,手掌散發的溫度燙得楚棄厄心口直跳。
師靈衣上前一步,手腕使了些力将楚棄厄拽向自己。因為高,在氣勢上便壓倒對方。
垂眸,盯楚棄厄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不爽。
師靈衣沒笑,反而微低下頭與對方平視,隻是因為唇角向下而表露得有些兇。
壓迫,威懾。
如一匹狼一般死死盯住獵物。
淺金色的瞳孔加上白色睫毛在一張這樣的臉上,平添加幾分戾氣。
楚棄厄懶得理他,扭頭就往溪裡走去。
在徹底沒入黑暗之後,師靈衣才看清溪面的東西,也反應過來楚棄厄說的找東西是什麼意思。
手指松了一秒,在楚棄厄還沒做出抽離動作之前師靈衣轉而握住他的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
楚棄厄的動作滞了片刻,偏了臉但沒看過去,幾秒後恢複動作,抿着薄唇往溪深處走去。
棺材飄在水面,沒沉下去,裡面還有楚棄厄放進入的祭司弓箭。
隻是除卻祭司弓箭之外還多了一個東西。
楚棄厄眸子一暗,阿諾娜。
師靈衣也看見了,挑了下眉又看了看楚棄厄的表情,最終用手指放在了阿諾娜鼻間。
幾秒後,他說:“死了。”
楚棄厄:……
楚棄厄慢聲慢氣地回複他,“我有眼睛。”
畢竟沒有一個人躺在棺椁裡無動于衷的樣子,能是活的。
擡手扯過棺椁邊上的花,露出繩子,楚棄厄拽住它,一路往岸邊走去。
這木頭也不沉,飄在水裡拉動也不算吃力。
很快,楚棄厄把阿諾娜帶上岸。火光映照她毫無生機的臉,冰冷雪白。
阿諾娜躺在裡頭,一身藍白袍子,紅褐色卷發,她露出手腕上的老鷹,與棺椁上的圖案相似。
這是他們剛進有娀時看見的阿諾娜,這才是阿諾娜。
靜靜看了會兒,楚棄厄張開手掌,将自己手腕上的老鷹圖案貼在棺椁上的那處老鷹。
一模一樣,高傲展翅,自由翺翔。
可他依舊觸到了刻痕,依舊是字,依舊是那兩個字。
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