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踏入這座宅院,扶疏隻覺冷氣森森。
黑袍人沉默着引路,甬道不長,扶疏卻覺得好似走了一世那麼久。
總也靜不下心,混亂的頭腦怎麼也無法再作合乎邏輯的思考。
怎麼會,怎麼會如此?
懷裡揣着的兩隻荷包提醒着她今日情形有多麼吊詭。
直到甬道走到了盡頭,扶疏才發覺前頭立着一人。
并未有黑色面具作遮掩,就是平常的布衣打扮。
“又見面了。”
白淨面皮,聲音尖細。
竟然是那日公堂上的順公公。
扶疏訝然,還沒來得及開口,便又被順公公打斷。
順公公一如公堂上那般笑臉迎人,隻是放在現下這個場面卻顯得有些怪異:“莫要着急,請姑娘來的可不是咱家,咱家隻是來為姑娘帶路。”
黑袍人不知何時已悄然退下,順公公轉身便走,将扶疏引至一間裡屋外,便再不肯進去,亦不再多言一句。
扶疏未有半分遲疑,推門而入。
屋内等待着她的卻不是刀槍劍戟。
堂前正中央端坐着一人,大約四五十年紀,如順公公一般的白淨面皮,隻是臉上因歲月的滄桑而平添了許多皺紋。
雖面上看不出表情,卻是不怒自威,尤其是此刻他舉茶啜飲,杯子裡飄散出的熱氣使他的神情有如雲遮霧繞一般看不真切。
“東西怎麼來的?”扶疏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能否猜出我是何人?”飲茶人不答,看着她反問。
“我問你東西從哪來的?”扶疏亦不答,提高音量再問了一遍。
面前人卻放下茶,看着她一笑,被這般質問絲毫看不出惱意。
扶疏沉默片刻,自知有些冒失,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再次睜眼時,說話的聲線已平穩了下來。
她道:“你是聖人貼身侍候的公公。”
“怎麼看出來的?”面前人問。
“也隻有聖人眼前倚重的宦官,才配在便服之時身着鵝黃色的内衫。”扶疏道,“而且,順公公能奉聖人旨意探望皇室殿下,内監等級必然不低。如此人物,剛剛卻隻是替你引路,甚至都不敢進屋,說明你的品秩極有可能比他大上幾級。”
“最重要的是……若非等級最高的宦官之一,恐怕不會知道這麼多前朝密辛。”
“好。”面前人贊歎一句,“怪不得他提起你時,言語裡都是欣賞。”
誰?
還未及想通,便覺周圍有異狀。
扶疏五感靈敏,不用細探此刻也能發覺到此刻房屋周圍悄然隐匿着十數道氣息渾厚的内家高手。
隻怕自己從進屋的一瞬間,便已成甕中之鼈了。
這般處處被動的感覺實在不大好受。
面前人此刻拿出一沓紙張,扔給了扶疏。
扶疏接過,一張一張地快速翻動浏覽,每一張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字。
這些年殺過的人,做過的惡迹,人物信息都在上頭一一寫明。
翻到最後一張,扶疏的姓名、家族背景連同祖上數代的親族名姓赫然入目。
仿佛從陰暗幽微處驟然被推到白日之下,無處匿形。
“這是大内禁衛費盡辛苦,從天下各處搜集來的有關于你的信息。”面前人道,“至于最後一張,來自皇宮檔案卷宗之中。”
他聲音再沉了幾分:“清郡扶氏,名疏,罪臣之女。”
扶疏反問:“大人既已知曉,是想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說罷停頓一二,又道:“如此,之前那些年追殺我這個罪臣之女的死士,也是出自大人的手筆?亦或者說,出自聖人?”
面前人笑了笑,坦然道:“殺你又何須這般大費周章?咱家亦不必瞞你,恰恰相反,派去搜集你信息的親衛,在你無知無覺中替你擋去了無數緻命的陷阱。不然你以為,之前那麼多次供你逃亡的路線圖,偶然逃出生天的巧合,真是那些死士背後的主人大發慈悲?”
扶疏細細回想之前逃亡種種情形,一時間竟未能找到反駁理由。
她不置可否,轉而譏嘲道:“那照大人意思,賜死在下滿門也是大内禁衛苦心相護?”
這話語聽着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面前人聞言神情卻緩了一緩,聲音甚至可以稱得上柔和:“扶氏兒女,從來都是我大祈之棟梁,聖人亦從未懷疑扶氏為君盡忠之心。十六年前扶氏一族滿門抄斬,咱家當時便跟随聖人,親見親聞,亦可向你保證,扶氏事變是彼時多方勢力勾鬥,脅迫年輕君上所緻。聖人彼時剛剛親政不久,連京畿守衛都不由自己做主,即便如此,依然分出禦林親衛十有七八,護送你之父母與族人悄悄轉移,為此不惜身置險境。”
他接着道:“方才荷包你也瞧過了,便是一個證見。扶仆射為彼時黨争漩渦之中心,不得已為君自盡。她的子女,汝之父母,卻得以安穩保全至今。之所以如今才将你引至帝都,是因着十六年間置你家族于死地的勢力依舊在帝都如日中天,你年歲尚幼,何以抗衡。”
扶疏沉默半晌才開口:“我父母當真尚在人世?”
雖已盡力掩飾,卻依舊遮掩不住顫抖的聲線。
面前人點點頭:“不僅如此,令嚴令慈亦知曉你之境況。令慈每每知曉你身涉險境,便獨自垂淚天明,為你繡制荷包,或者縫做衣衫。十餘年來,衣物堆了滿滿一個屋間,也已然哭瞎了一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