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治做了一晚上的噩夢,他夢見在無數個幽長的深夜,燭火靜悄悄地搖晃着,書桌上堆着一摞又一摞的奏折,整個清涼殿一個人都沒有,就隻有他撲在桌子上。
他湊近了去看那些字,卻一個都看不清楚。他看不清字,也看不到人,就連他站起來走動,竟然連腳步聲都聽不見。那種靜谧而荒謬的感覺,像是無聲地獄一般,令他心生恐懼,他想要逃離卻又怎麼都走不出。
這樣的場景反複在他夢中出現,直到他奮力從噩夢中驚醒,躺在熟悉的床上,看到熟悉的燭火,他仍心有餘悸,惶恐不安遍布全身,令他四肢發冷。
值夜的小太監聽到動靜,隔着簾子問:“陛下,可要起夜?”
“不用。”殷治好歹緩了神,聲音令他感到真實,“幾更了?”
“回陛下,四更天了。”那小太監道。
殷治嗯了一聲,“你下去吧。”
黎明還早,他睡不着了,開始回想前世的許多事。那個謀害他的兇手是後宮裡的娘娘,禦前的内侍裡面也有他們的幫手,但那個時候他的後宮妃嫔,涉及前朝各方勢力,細想起來個個都有嫌疑,真要憑空猜測,他又實在摸不準,隻能作罷。
他又想自己是從何時中毒的,也許是晚膳,也許是夜宵,也許是深夜時小内侍送進來的那碗羹湯。他那些日子被内閣逼得沒辦法,每每熬到三更天還不能睡,肚餓了總會飲一碗羹湯。那湯是慣例,從禦膳房出的,由他任命的太監總管親自呈到他跟前,總不至于出了差錯。
但也保不齊,他那太監總管是謝靈均死後才上位的。前頭那個跟謝靈均關系密切,被牽連受刑,雖然小命保住了,卻也去了掖幽庭終生不得出。至于後來這個,是四妃之一的嚴氏舉薦的。嚴氏最早入宮,是首輔嚴茂行的孫女,早他一年就過世了。那時他還追封了皇後之位,以國母喪儀入的皇陵,當然這追封也是嚴家提出來的,他不過是蓋個印章罷了。
嚴氏早死,這預謀下毒之人,無論如何也牽扯不到一個死人身上,應當另有其人。隻是線索就這麼斷了,殷治細想前世臨死前聽到的隻言片語,仍然毫無頭緒,但他覺得嚴家或許可以試探一二。
不過這都還是後話,如今謝靈均尚在,誰有膽子敢在攝政王眼皮子底下搞他?撇開謀逆兇手不提,當下最要緊的,還是漠北軍的案子。
關于此案,殷治印象并不深刻,那會兒他還年幼,又是好玩的時期。隻記得案發之初,謝靈均就來找過他,說林将軍身受重傷,傷還未養好不便長途跋涉,最好不必回京受審;又說這件案子定然是有人誣陷,即便要審,也應從六部之内審起,再有阆州薛文重、越州韓春烈,這兩人恐怕都有内情。
隻是薛文重死在了京外,押送的是山南節度使沈業甯,他肯定也脫不了幹系。
還有,戶部掌财政,兵部掌軍饷後勤,這大批的銀子不知去向,若不是去了漠北軍,那到底是誰私吞了,管錢的這兩個部門,定然有人做手腳。隻可惜前世是謝靈均全權處理,他隻知道後來查了一個兵部肖志高,戶部尚書韓中渙也緻了仕,他親自批的折子。
至于軍妓案,埋在了死去的薛文重頭上,是謝靈均一力打壓的,但因為證據似乎不足,被朝野上下攻讦,甚至當年秋闱士子還在國子監門口鬧了一場。
那場亂子後謝靈均也來找過他,向他推心置腹地坦白過。謝靈均說漠北邊關無主将鎮守,犬集人會在冬天來臨前大批進攻,到時候漠北的百姓,乃至于青州、肅州、越州一帶都可能會受牽連。沈業甯、馮牧天、高居庸等人都不能派去漠北,邊疆安危是今朝之根基,林翊北不能被拖在洛京城,必須得放了他。
那是個九九重陽節,謝靈均眼眶泛紅地向他保證,林翊北絕不可能做忤逆謀亂之事,若有一日漠北軍當真包藏禍心,他願以死謝罪,以項上人頭祭家國律法,以七尺之身祭天下大義。那個時候,謝靈均為了邊關安穩,為了庶民百姓,賭上了他們的兄弟情,也賭上了他的信任。
隻是沒想到,拖不了的案子,不得不放的人,終究成為了謝靈均的催命符。
殷治思及此處,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既然當初謝靈均如此判斷,那麼林翊北必然是被冤枉的。眼下才押了幾天,還未三司會審,也沒有當朝議案,正有轉圜之機,他得想個由頭把林翊北放出來才是。
“來人!”殷治開口喚内侍,小太監伏在簾子外頭候命,“陛下,奴才在。”
“傳旨黃門監,令百官今日朝會,監察司付亥誠、越州刺史韓春烈上朝,還有下了獄的肖志高也提到勤政殿上來。”殷治想了想,又強調了一句,“六部尚書,内閣諸卿,都不得缺席。”
最後這一句,不為别人,為的便是正在府中休病假的中書令嚴茂行了。
自從漠北軍一案事發,這位首輔大人就告了病假,如今已未上值十日有餘,再難的病症也該減緩一二了。若是一再隐形,就難保其中不會有什麼貓膩。
再加上殷治忌諱前世的下毒兇手,這謀逆叛賊沒有頭緒,那就隻能用個笨辦法,滿朝文武一一排查。不管是否跟嚴家有關,身為内閣首輔,嚴茂行也是首當其沖。
這道皇令自禁内發出,中常侍還未知曉百官,攝政王府已然收到了消息。
宋玉才連夜帶着黃門監的職事官敲開了謝靈均的寝房。天未亮,不過才五更天,謝靈均披着一身青衫,與宋玉才等人坐到了書房。
他如玉般的手指正在沏茶,茶盤上還養了一隻茶寵,是一隻紫砂金蟾,已經養得十分有光澤,淋上茶水後就開始吐泡噴水。
宋玉才臉上隐有急色,示意職事官将殷治的原話複述了一遍,然後說道:“朝會五日一行,陛下辍了昨日朝會,卻又連夜傳旨,且字字句句都在指示漠北軍案,屬下唯恐突生變故,王爺如何看?”
謝靈均不緊不慢地斟着茶,好似并不覺得奇怪,他問:“陛下昨兒夜裡未曾見過人吧?”
職事官應道:“并無大臣觐見。”
除黃門監侍中、中常侍等人可出入禁内,其餘朝臣官員,即便高位如内閣首輔嚴茂行,也得按規矩宣召觐見,當然攝政王是個例外。然而入夜宮門落鎖,便是黃門監的諸位大員,也不能随意出入了,否則金吾衛可直接拿人。
“那就有些意思了。”謝靈均唇邊露出一絲笑意,“六部尚書,内閣諸卿,都不得缺席,呵,這是在針對誰呀?”
“嚴大相公。”宋玉才一語道出。
謝靈均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宋玉才繼續道:“嚴大相公避着漠北軍案已有些時日了,隻因為揭發軍饷貪墨的,是他嚴家門生蘇開真,而掌刑部司刑郎中的,是他嚴家子侄,四年前正好任阆州清吏司主事,嚴光慈。這兩個人,一個涉軍饷貪墨,一個涉秦、周罪眷,咱們這位内閣首輔,恐怕也無甚清白可言了。”
“還有,前天騎馬摔傷腿的……”謝靈均将茶杯遞給宋玉才,眼中含了一絲深意,“戶部尚書韓中渙。”
宋玉才誠惶誠恐地接過,霎時明白了幾分,接着說道:“韓尚書掌戶部,舉國銀錢都要從他手中過,那貪墨的軍饷,自然也要經他的手。這兵部擇出了一個肖志高,而戶部卻悶聲不吭,韓尚書企圖借病躲災,恐怕是躲不過的。再者,天底下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這韓尚書的韓與韓春烈的韓,自然是很難脫離關系了。”
說完這話,宋玉才又起了猜測:“陛下是在懷疑韓尚書?”
他不明白,那個成日裡胡作非為的小皇帝,怎麼也突然變得難以捉摸了?好像被人奪了舍一般,在這件所圖甚大的漠北軍案中,竟然也開始攪弄風雲了。難道說那個尚未親政的幼帝,也曾在幕後做過什麼謀劃?
如若當真如此,那這辍朝又行朝的,豈非亦有深意?又或者,陛下到底是站在了攝政王這一頭,還是另外一頭?恐怕也得深思再深思了。
宋玉才皺着眉,一臉憂慮地問:“陛下專程挑了今日,是在等薛文重進京?陛下笃定薛文重一定能上勤政殿?”
“或許吧。”謝靈均不以為意,對這些猜測都沒甚興趣似的,隻專心淋養那紫砂金蟾茶寵,還給職事官也斟了一杯茶。
那職事官受寵若驚,雙手接過,連連道謝:“卑職多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