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奇,是什麼讓受害者放棄據理力争的機會,于是我假裝自己是開發商,隻簡單幾句話,就拿到了其他兩家收受‘封口費’的證據……我想你們家,應該也收到了一筆不菲的‘補償’吧?”
女孩聽到這裡掩唇啜泣,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我不是當事人,沒有評價任何人的資格,但你們是受害者,你們理應得到補償!而那些混蛋,為了逃避對其他家庭的責任,引導輿論不僅攻擊他們,更猛烈地攻向你們!你父親還在昏迷,沒有人可以還原當晚施工現場的狀況,工人或許真的負有責任,但絕不會是大部分的責任!”
獨自緊攥證據的每一天,穆語都仿佛在漩渦裡掙紮,她原本可以直接公開那些證據,但良心又不斷地譴責着自己。
新聞記者沒有評判他人選擇的權利,那些錢很可能是受害者用來生存的唯一倚仗。
這一切她都明白,可事實是,他們接受了那筆錢,便會有更多遭受殃及的家庭,需要獨自面對這無妄之災。
無力感又從很深處的心底冒出頭來,穆語想,但那樣的話,就有一個真相,是從她的沉默開始消亡。
“如果我們被報複怎麼辦?我隻想我爸活着,我想讀書、工作,賺錢治好我媽的病,你告訴我這樣很自私嗎!”
穆語搖頭,眼睛裡盛着懇切的水光,“如果分包商逃避了接下來的調查,官方一旦将事件簡單認定為工人的過失,那麼真相會被永遠掩蓋。沒有人知道不合規定的大樓是如何建成,沒有人知道建成後是誰準許它經營,也沒有人知道,有多少棟同樣的大樓正像定/時炸彈一樣存在我們之間。你的家庭,就是輿論的靶心,我隻想讓你明白,你的聲音很重要。”
局促的房間裡,不時傳來女人隐忍地嗚咽,衛生間滴答的水聲,也沒能将屋内幾人焦灼的心給降降溫。
穆語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将相機收好,“我還是會想辦法公開你父親的材料,以匿名的形式。如果改變主意,你知道怎麼聯系我。”說完,她又回頭瞧了眼角落裡蒼白的女人,轉身向門口走去。
吳佳低垂着單薄的脖頸,一言不發地打開門上的鎖,待她離開後,她還會再次一把一把地将它們鎖起。
穆語這麼想着,擡腳便聽見單元門前傳來陣陣嘈雜的人聲。
一隊人馬吵吵嚷嚷地往她們的方向沖撞過來,帶頭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男人笑道:“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吳佳瑟瑟發抖僵在原地,嘴裡喃喃念着,“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穆語見狀一把将她塞回門内,砰地落上鎖,轉身迅速打開手機的攝像功能,将鏡頭對準面前來勢洶洶的衆人。
佩戴白色孝帶的中年女人毫不客氣,向前上手就狠狠搡了穆語兩把,“你誰啊!你誰啊!拍什麼拍!”她的嗓音在走道的回響下愈顯尖利。
“我是電視台新聞中心的記者,你們有什麼需求都可以告訴我。”穆語被搡得向後踉跄,一邊騰出手來掏出證件,“沒有必要用這種過激的方式……”
當前的中年女人發出一聲哀嚎,“我男人都死了!死了!他們是殺人犯!不賠錢我跟他們沒完!”
穆語提高音量,“我了解,您是想要賠償,但是這家人賠償多少,需要法院說了才算,您現在應該去您丈夫的雇傭單位,請他們聯系保險公司進行理賠,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幫你們聯系。”
“淨說些沒用的!”
“殺人犯就該死!”
“我兒子還那麼年輕!”
“後半輩子全完了!”
“賠錢!”
“償命!”
……
“請你們回去吧!”穆語的勸告淹沒在衆人悲憤的叫喊聲中,邊上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探身越過穆語,用力捶打她身後女孩家的大門,其他人見狀紛紛湧了上來,将臭雞蛋和碎石頭砸向那扇被吳佳用木闆封住的内窗。
“他家隻有一個孩子在了,你們也為人父母,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孩子!”穆語顧不上手機鏡頭,堅持揚聲阻攔,“你們現在的行為是違法的!請你們回去吧!”
就在這時,門從裡面被人打開。
穆語驚訝地回頭,見女孩大半張臉已被淚水打濕得不成樣子,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她大力往後拖去,女孩則是上前一步,倔強地仰起臉,沖着衆人高喊道:“不是我爸爸的錯,我們沒有錯!”
語畢,狹長的走道内有一瞬沉寂,緊接着,衆人一窩蜂地朝吳佳和穆語包圍過來,雞蛋和面粉直往兩人臉上招呼。穆語一手緊握手機,一手半抱住試圖上前還手的吳佳,不知被誰扯住了頭發,連頸邊也傳來抓傷般的刺痛。
走道内的動靜,引得樓内鄰居紛紛開門探視,卻無人上前阻止。
穆語索性放棄拍攝,埋首将吳佳死死護在身下,就在她正要感到絕望的那刻,有人奮力撥開鬧事者,不由分說地将她拉入懷中。
她的眼睛被臭雞蛋糊住,不辨來者,隻伸手胡亂抹了把,就眯眼瞥見胸前一隻雪白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