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既聽了,便起身道:“叛軍環伺,陸昭願領南人為君分憂,但想以陸氏嫡支留在三吳,不入西京,虞衡調任江北作為條件。”
這是兩條極為人君所不忍的條件。若留陸氏嫡支在三吳,那這場仗滅的是誰?若将虞衡調離江北,這些打成鐵闆一塊的南人豈不更要反了天?
元澈此時怒極反笑:“郡主擡舉孤了。無論是封爵遷居的旨意,還是虞衡任命的旨意,皆出自陛下之手,即便是孤也無法改變。更何況如今北遷的都是舊國罪臣,虞衡是第一個投降魏國的功臣,北遷之舉隻怕會使功臣們寒心,于大局無益。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江東動蕩,才是大事。”
陸昭原本就沒想這對方會答應這個條件,開始談都是要把最過分的條件先提出來,然後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最終找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平衡點。因此她聽到元澈的拒絕後,語氣仍是波瀾不驚,開始細細為他剖析盤算:“殿下如今與蔣、周等世族交惡,兵力上亦相差懸殊,崔氏雖然有心襄助,但那些軍隊不過是杯水車薪。如今對方至少已有五萬人,兵力相差懸殊,殿下勝算不大。拿陸氏宗族的未來,換殿下的命、殿下的未來與魏國未來,并不虧啊。”
幾乎是對這種清冷理智的眼神出于本心的不喜,元澈撇了撇頭:“如今陸氏宗族的命都掌握在孤的手裡。你此番南下興兵,打的是你父親的旗号。若因小節而使父母宗親身死,即便你苟活于江南,又如何立足呢?”
燭火的微光照在對方那半張清隽的面容上,湛湛鳳目似被秋風掀起一絲波瀾,元澈覺得自己心中也被掀起了一絲波瀾,不由得嚴聲寬慰道:“你若擔心失勢而威脅到陸家安危,倒是大可不必。父皇一向寬仁,殺伐甚少,遺族皇室如今都在長安京畿附近安居。你父母過去,富貴一生不成問題。況且父皇已封你父親國公之位,又領京兆尹一職,可謂權位并存,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最後一句頗帶私人感情的話,落在對方的耳中,仿佛激起了一片漣漪。她甚少有動怒的時候,然而聞言之後,語氣中已愠怒之意:“京兆尹?誰做過京兆尹殿下難道不清楚嗎?如今京畿勢力錯綜複雜,遺族和部落尋滋鬧事,這個位子有多得罪人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倒也是權,倒也有位,隻怕最後要落得被權反噬,登高跌重的下場吧。”
最早之前,慕容鮮卑一代雄主慕容垂便屈居于氐族,曾做過京兆尹一職。當時大批流民以及戰敗國的世族人口遷入關中京畿,人命糾紛幾乎不斷。慕容垂不得已趟了這一池渾水,絲毫不敢松懈。即便如此,王猛仍懷疑其心欲除之,假借金刀之命而逼殺其子慕容令。算到底,這位慕容垂還是如今大魏開國國君的舅爺爺呢,這都是老故事了。
至于寬仁麼,經曆了易儲之變,借世家之手,将親近涼王的臣子驅逐的人,能有多寬?遺族之後多死于非命,或被分化流放,背後的君主,能有多仁?隻是這兩句頗有謗君嫌疑的話終究沒有被陸昭說出口,但太子的逆鱗還是被觸碰到了。
“這是你第二次妄自揣測了。不要太放肆。”他也是未來的君王,本着一種同生同命的心态,換做自己也很難忍受這種小心思被人當面戳穿的一幕。“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你的父母都是一定要去長安的。至于京兆尹的事,若你父親不喜歡,孤可以為你斡旋。”
最後一句話中主語的忽然變化,讓魏钰庭心裡有些隐憂。兩邊看着都是極其理智的談判人,但太子似乎這一次先做了讓步。其實按理來說,兩邊都不算樂觀。陸昭那邊不能容忍家人殒命,但相比于太子這一邊,其實退路更多。
太子若身死此戰,那也是死在北人手中,南人即便受到北方世族的清算,但終究不傷根本。陸氏如今兩個嫡子都在外面,最壞也是退保會稽,到時候北方世族解決了太子,還要互相傾軋一段時日。陸家便可借這個機會緩過氣來,家族還能延續。但這樣做,之前保衛建邺而犧牲的人,以及南方各家所有的付出,隻怕會付諸東流。陸氏即便可以存活,但聲名也會爛到骨子裡了。
而太子這邊情況已經十分危急,且自身也無更多斡旋餘地。最好的情況是太子極力往後拖延,等待崔諒等世族的援助。但是能不能拖得住就很難說了。
這兩點想必雙方都是很清楚的。
陸昭聽完,思忖片刻道:“殿下若無臣女這兩萬人,最好的情況便是拖至後期,等待各家利益權衡後,幫助殿下将周、蔣二家吃掉。但殿下有沒有想過,崔家願意幫助殿下,還是因為上庸聯系荊州緊密,楚國未除,想着日後殿下是要重用他家的。但若戰局拖得太久,上庸、荊州皆空虛,楚國又怎會作壁上觀?對崔家來說,殿下的恩重不過是錦上添花,荊州的存在才是生死存亡。若楚國異動,崔氏必會班師回援,怎麼會管殿下的死活呢?”
最後一把刀,到底是捅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