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白川沒有回頭。
和三千年前一樣。
于是神明一直看着下山的方向,直到視野裡再也沒有白川的身影。
素白的面具被他丢在原地,半束着的長發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碰開了,披散在他的肩頭。
刀削斧鑿般的輪廓暴露在瑩潤的月光之下,任誰看了,都會說這張臉是造物主的精心之作。
除了白川。
如果是白川看到了這張臉,他大概不會贊歎,隻會驚訝和震怒——因為那張臉,分明是祁望的臉。
而祁望那總是含着莫名笑意的眼睛,此時此刻,竟然氤氲着霧氣,眼眶泛紅,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他分明該是蓬萊山上白衣勝雪的神明,而如今,甚至更像是一隻遊蕩的鬼魂。
祁望踩着寝殿門前的石闆路,一步步往回走,推開寝殿的門,跌跌撞撞地走向方才白川待過的那方矮榻。
他彎腰拾起了地上淩亂的紅綢,然後躺倒在矮榻之上,就躺在剛才白川躺着的位置。
祁望的指尖觸碰着矮榻上的軟墊,可惜上面早就沒有某人遺留的體溫了。
無數的畫面不間斷、不停歇地湧入他的腦海。
他看見三千年前,那個人牽着自己的手,一級一級地踏上蓬萊山的石階,帶自己回家。
他看見無盡的黑夜裡,那人一次又一次甩開自己的手,背影越走越遠,從不回頭。
他還看見隻剩下一個人的蓬萊,看見漫長得近乎永恒的歲月。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但那些畫面在黑暗中愈發清晰。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在聲嘶力竭地呼喊,一聲又一聲,喊的都是同一個人的名字——
“白川……”
“白川——”
“白川!”
他的頭疼得厲害,就好像有什麼蟲子在裡面翻天覆地地攪合着。
他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那裡一跳一跳地疼,疼得他眉頭緊鎖,渾身冒着冷汗。
冷汗甚至浸透了他的外衫,他的身子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在冰冷的矮榻上蜷縮得像一個孩子。
“白川……白川……”
他明明清醒着,卻仿佛喝了很多酒,醉到生出夢呓來。
他忽然又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他也總是做噩夢,總是在夢裡喊着那個人的名字。
那時候他也會頭疼,每次那個人都會把他拉到自己的膝上,輕柔又耐心地幫自己按着頭。
那個人身上有很溫暖的味道,像是寺廟的煙火氣,自己總是在這樣的味道裡沉沉地睡去。
他知道這一次,他再等不到那個人關切的目光,等不到他合衣睡在自己身側,小心地攬自己入懷,等不到那句“别怕,我在”。
*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起來,白川和遊霧就坐着第一班輪渡離開了蓬萊島。
遊霧已經連夜修正了信衆的記憶,他們不會記得昨天夜裡,神明于神殿蘇醒,走下高台。
但遊霧沒法給自己洗腦,所以他腦子裡攢了無數想說想問的。
趁周圍的乘客都跑到甲闆上看海上日出的空檔,遊霧湊到了白川身邊,小心翼翼地開口,滿心八卦地詢問:
“川哥,你……認識神明?”
“川哥,你昨天被帶去哪兒了啊?”
“川哥,你和神明看起來好像有點矛盾,他沒有為難你吧?”
白川被問得心煩,但看着遊霧滿臉的真誠和好奇,也還是逐句回答了:“不認識,不知道,沒有。”
得,這回答了跟沒回答也沒什麼兩樣。
遊霧又要追問,卻被白川打斷了。
白川閉上眼睛,輕聲道:“困了。”
“好好好,不問了不問了!”遊霧識趣地閉上了嘴。
但他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問,比如——白川到底是什麼人。
遠超出其他異能者的能力,似乎和神明之間還有些不解之結,怎麼看怎麼不是普通人。
白川到底藏着些什麼秘密?
遊霧昨晚擔心白川,并沒睡着,這會兒看到白川閉上眼,自己也開始覺得困倦,于是也斜靠在座椅上,合上了雙眼。
船艙外,一輪紅日剛剛升起,到處都暖融融的,如同萬物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