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琬說完,平靜望向陳毓。
“我方才便已經想過了。”
“你要我寫的這封信,我應下了。”
“但是信給到你,我們之間便算是兩清了。”
似是忽地想到什麼,祝琬頓住,抿了抿唇,再度開口。
“也莫說什麼一封信能不能抵得了救命之恩,條件既是你提的,那便是值當的,将軍以為呢?”
她一番話說完,陳毓始終沒什麼反應。
朦朦夜色下,曠野望不到邊,天穹之上不見星月,旁邊這人靜得無聲息,一時間祝琬的耳畔間隻有清凜的風輕拂而過。
“自然。”
他看也沒看她,隻開口時帶着祝琬辨不清楚的幾分譏诮之意。
“隻不過接下來這段時日,祝六姑娘還是小心為上,不然單憑你身邊那個連如期一招都走不過的扈從,難免要再欠下幾場救命之恩。”
“我是沒旁的信要寫了,也不知道旁人有沒有我這般好說話,能不能這麼容易便兩清。”
陳毓說罷轉身便走,都沒給祝琬哪怕一句話的空餘。
祝琬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人在這裡等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同她說。
隻不過人都走了,也沒必要糾結,這人脾性古怪,左右他的事同自己沒關系,他若是能一直什麼都不說,自己大概能少生點火氣。
她也沒再管他,望着面前的闊野平原心頭忽地湧起幾分怅然。
從京城南下,一路行官道至此地,仍是見了好些流民和乞兒,不知當下這世道,到底還有多少流離失所的人。
幼時在書塾時,她雖是最讨厭聽先生講策論,可時講評課上,先生和各家的兄長們高談闊論,言至興起甚至會當堂辯論,她是實打實地聽過好些。
那時周俨已然離開相府去了北地軍中,府中隻她一人在高家書塾念書,爹爹時常會喚她去書房,大多時候聊得便是這些策論文章。
祝洵一貫認為這些為入朝的學子做的時文,和當下的朝會一般,都是些坐而論道的表面文章,祝琬雖也覺着那些文章無趣,可卻搞不清楚為何父親年年關心科考,還要這般貶低。
如今走這一遭反倒是看得清了些。
朝堂上的高談闊論、學子們的錦繡文章,和遙遙千萬裡之外的禹州竟好似隔着天塹。
禹地的清苦百姓流離失所、為一口剩飯争破頭的時候,京中嬌客為一抹春色猶可擲千金。
篝火燃盡,靜谧的夜裡,望着杳無人煙的村落,祝琬竟覺出一絲愧疚。
鴉喚驚出滿身的寒意,她攏了攏披氅,沉默地回身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言玉和青山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隻聽到方才她和陳毓之間的寥寥幾句話,隻當她是心有餘悸。
“小姐放心,青山雖然比不得叛黨那般兇煞,但相爺對我有恩,便是拼卻這條性命,也定會護小姐周全。”
被他這一打斷,祝琬也漸漸緩回神。
無論朝局還是時勢,都不是她操心得了的事。
她垂下頭笑了笑,轉過頭對青山道:
“他們那些人說的話,你不必往心裡去。”
祝琬一邊往營帳走,一邊壓低聲音道:
“青山,你同爹爹身邊的連城應是有聯絡的吧?”
連城是祝洵身邊最得用的護衛,整個相府中所有的武衛,隻他一人是身負官職的,雖然算不上高位,可總歸同旁人不同。
青山原也是祝洵身邊的,此番被調給她用,可瞧着身手卻又并不是很出衆。
若不是能打的好手,那便是說,這人另有用處。
“是。”青山回道。
他沒說自己能做什麼,但對于祝琬的問話給了肯定的答複。
“那你是有辦法能替我給爹爹送一封信,不被叛軍的人截閱?”祝琬徑直問道。
“……”青山遲疑着,半晌沒應聲。
祝琬走進營帳,讓言玉和青山一并進來,低聲催問。
“能嗎?不能便不要勉強,我不想節外生枝。”
“可以,隻是若是應下,這幾日屬下可能得離開兩日。”
青山聽出祝琬的言外之意,立時道。
“若是屬下不在,怕是這邊的人也會有所察覺?”
“無妨。”
祝琬應着,走到旁邊的小案上。
案上的紙筆已然備齊,雖是比不了相府她用慣的那些,但她瞧得出來,這些也已能算是上品了。
大抵是此前陳毓差人來換過。
祝琬将近日以來的事,包括自己如今身在禹州,應陳毓之要求給外祖父寫信等事一一在信中禀明,從腰間拿下自己的玉章,在信末處蓋扣。
這枚玉章她十歲那年表兄送到相府的生辰禮,她一直随身攜帶,爹爹看到這枚小印便知道這信不會有假。
她将信箋封好遞給青山。
“現在就去,親手交到你們自己的人手裡,切莫出問題。”她鄭重道。
禹州一路,她同這些叛黨之間的一些交集,一旦來日為人所察覺,說不定會為她、為相府甚至外祖一門都會引來殺身禍事,于此事上,她不能隐瞞爹爹,若是爹爹看了信,也好有些準備。
看着青山疾步離開,祝琬也松了口氣。
将另一封要送去外祖府上的信函一并寫好後,她将信放到一旁,而後在草席上躺下。
“言玉,不用守了,你也好好休息吧。”
看着言玉仍在她帳内一副守夜的陣仗,祝琬困得有些睜不開眼,強撐着小聲道。
本就是累極了,困倦地不行,祝琬躺着很快便入睡了。
再度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一切,她有些發懵。
她本是在禹州城外,陳毓的那處叛軍臨時營地,可眼前的景象分明是京城。
巍巍宮城内,寶相莊嚴的佛塔矗立,靠近地面的塔身已然印滿了斑駁的血迹。
宮牆内燃着烈火,偌大的京都寂靜如一座死城。
祝琬渾身冰冷,一步一步往宮内走,仿若受了某種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