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泳、樂器、旅行……這一切她都無法繼續了,利曼珊陪着她。
經過了藥物幹預和長期的心理輔導,克洛伊一點點好起來了,看似又能好好活下去了,她和利曼珊一起,讀完了本科、碩士,利曼珊卻決定再讀一個商科的碩士,這是她倆第一次分開,克洛伊留在C城開始工作,利曼珊去了斯坦福商學院繼續深造。
克洛伊說,利曼珊故意躲開了她,利曼珊否認了,她和克洛伊的本碩都是計算機科學,但利曼珊說,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在這條路上深耕,她早有規劃,本科時就輔修了管理,現在轉商科,是想結合計算機背景,将來在高科技行業做商業發展這條路。
商學院第一年,克洛伊去看望她,在斯坦福校園充滿異域風情的棕榈樹下、一排種植着天堂鳥的花園旁散步,克洛伊問:“你會想去香港尋根嗎?”
當時利曼珊就記得,她十二歲那年問過同樣的問題。
她一如既往地搖搖頭,“我的根就在這裡。”
“哪裡?C城?還是這裡?我看了一些香港的照片,那裡也有很多棕榈樹。”
利曼珊慢慢踱着,“我不覺得它有一個具體的地點、城市,這裡,反正就是這裡,”頓了頓,“我愛的人都在這裡。”
克洛伊被這句話打動着,安靜了一會兒,又擡起頭,“小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的一部分其實從未離開過中國,等我真的去了,看到了生下我的那兩個人,看到了我的另一個可能——我的弟弟,看到了我出生的村莊,我又覺得,我的一部分其實從未屬于過那裡,”她頓了頓,“我究竟屬于哪裡?”
利曼珊停下了腳步,看着她溫婉的黑色眼睛,“克洛伊,你需要在出生這件事上翻篇,我們,你和我,都得抛棄出生這個陰霾,這樣才能走得更遠。”
“可是,Sam,我還在那個村莊和M國之間,尋找出路。”
利曼珊繼續往前走,這麼多年了,她好像從未說服過克洛伊。
“Sam,也許,我的抑郁症從未好透。”
利曼珊的睫毛顫了顫,“你怎麼知道是不是抑郁症這個經曆,讓你放大了對糟糕情緒的感知力,并自己去貼上了标簽?”
克洛伊剛剛去世的幾年裡,利曼珊常常回憶這些碎片般的對話,妄想從裡面找出一些她沒發現的東西,也常常自責,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她有沒有躲開克洛伊?從七年級到第一個碩士畢業,她倆一直在一起,十二年。這十二年間她可能在用八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在照顧一個病人。直到後來克洛伊好轉了,私下裡卻還是常常小小地失控,利曼珊成了半個抑郁症方面的醫生,不曉得看了多少研究報道,陪她一起做了多少次情侶咨詢。
有研究說,抑郁症或許沒有根治這一說,你把那棵大樹拔了,但它在病人神經系統裡造成的傷害,卻是永久性的。
克洛伊是相信這個說法的,但利曼珊問她:是不是抑郁症這個經曆,讓你放大了對糟糕情緒的感知力,原本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壞情緒,你卻會覺得是抑郁的後遺症?
無獨有偶,利曼珊的母親利海倫也像被傳染了,在她上大一時出現了一些抑郁症的苗頭,時不時地讓她犯難。利海倫無法接受女兒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這個事實。
在一次透不過氣的争吵中,利曼珊說漏了嘴:“她和我身世相仿,都是被領養的,我們惺惺相惜。”
剛一說完,她就在利海倫驚恐的眼神和絕望的哀嚎中意識到了自己犯的錯,天塌了。
至此,利海倫的病情一發不可收拾。
二十四歲,本是春華燦爛的年紀,利曼珊的生活卻被兩個她深愛的病人占據着,折磨着……
報考外地的商學院時她是想逃離嗎?也許吧。但她就連對自己都不願意承認。
克洛伊的飲彈自盡發生在一個看似歲月靜好的深秋午後,那是一個周日,二十七歲的她從常去的小市場買了剛出爐的面包、現切的奶酪、有機番茄,在那之前的兩周,她剛剛升職團隊經理。利曼珊這個周末出差,說好了下周回來一起慶祝她們的周年紀念日。
就那麼毫無征兆的,克洛伊回到家,甚至将番茄放進了冰箱,一切都收拾得有條不紊,然後走進卧室,從櫃子裡拿出槍,槍口插進口中,指向腦部,“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後來警察在偵查時還發現,一周前克洛伊浏覽過一篇小文章,說影視劇裡用槍自殺時總是指着太陽穴,這個姿勢其實是很容易打偏的,正确的姿勢是從嘴裡伸進去往頭頂打。
克洛伊隻留下了一句話,是用手機發給利曼珊的:我再也不用對着鏡子憤怒了。
利曼珊踩着枯葉往回走,快到中午了,她還要和老闆“坦白”一下自己和鄢瀾那或許本不存在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