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自然是穆念白送他的那件,穿在身上,崔棠隻覺得穆念白就站在自己身後,一雙眼裡,似水溫柔。
司琴的師傅走過來,将今日的事仔細地叮囑給他。
“一會三小姐先和葉将軍吃酒,外面什麼時候叫,咱們就什麼時候上,那邊有蜂蜜水,你常喝着,潤潤嗓子。”
崔棠點頭,隔着厚重的帷幕,從縫隙中探出頭去,緊張地尋找着穆念白的身影。
穆念白遠遠看見葉問道的車架,便帶着嘉禾及一衆穆府仆婦,禮儀周到地迎了出去。
葉問道昨日才到揚州,原本不欲聲張,隻想安靜歇在驿站裡,不想一晚上就有五六個身嬌體軟的小郎君郎君來爬他的床,偏偏一個個的都膽小如鼠,用刀一吓唬,忙不疊的就把背後的主子都供出來了。
謝家、劉家、慕容家...
揚州城裡叫得出名的顯貴,一個都不少,隻有這個穆念白,雖然年紀輕,卻是老成持重,不在這些歪門邪道上費心思。
葉問道心中就對穆念白生出幾分欣賞,兼之之前同她的手下宋好文切磋過,心中對穆念白更添喜歡。
何況穆念白透露的條件也很誘人,她有馬有鐵,有糧食有布匹,還有一份對沈王拳拳的忠心,這正是葉問道需要的人。
因此穆念白的請帖一遞過來,葉問道就答應了,并且十分重視尊重,不等穆念白邀請,就先一步自己下了車架,按住穆念白行禮作揖的手,一邊同穆念白執同輩的禮節,一邊笑呵呵的和穆念白寒暄。
“穆老闆何必如此生分?是葉某人有求于穆老闆,正等着穆老闆的貨物救命呢!”
穆念白暗中打量着葉問道,她已近不惑,身姿挺拔魁梧,猿臂蜂腰,眉目疏朗堅毅,一道深紅色的猙獰疤痕,從左眼眉骨起,一直蔓延到她的鼻翼上。
穆念白一看,便知道她是個久于戰陣的人。
葉問道雖然客氣,穆念白卻不敢托大,謙遜道:“揚州能有今日平穩安定,全仰仗沈王庇護,小人能有今日這份家财,也是沐浴沈王恩澤,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今日有幸為沈王盡忠,正是小人的榮幸。”
葉問道一擺手,制止了她的啰嗦:“你說的這些客套話,我都聽不懂,我隻知道揚州城裡這麼商人,隻有你對沈王一腔赤誠,别的人...哼,以為我看不出她們的心思!”
穆念白一路引着葉問道入席,親自為她斟酒,葉問道看着眼前年輕沉靜的女人,隻覺她姿容不凡,仿佛有幾分沈王風韻。
她想起打聽到的消息,喝了幾杯酒,忍不住感慨道:“經年不到揚州,如今看,比起十年前,揚州大有不同,我看呀,竟全是穆老闆的功勞。”
“在穆老闆之前,哪家豪商會體恤百姓,冬日施粥,夏日裡還放綠豆湯?我聽說,都是因為你這麼做了,那些人迫不得已,不得不也做出樣子來。”
穆念白一哂:“這都是小道,不值得葉将軍誇贊。”
葉問道又喝了幾杯酒,大聲道:“我就是要誇!”
“十年前的揚州,二十年前的揚州,對平民來說,和地獄沒有區别!那些豪商,肆意淩辱百姓,縱容家中豪奴,欺女霸男,無惡不作,幾時有過今日的安甯!”
“你這些年做了那麼多善事,她們又拿你沒辦法,隻能捏着鼻子跟你學,你說,這不是你的功勞,是誰的功勞?”
一壇酒下肚,葉問道甚至拍着穆念白的肩頭,像誇家中小輩一樣贊許道:“你做的這些事,我都聽說過!你做的很好!非常好!”
穆念白失笑,看出這是個豪爽不拘小節的人,便也放松下來,幾杯酒之間,就大緻将生意敲定了。
葉問道爽快,隻為采買物資,很舍得出錢,穆念白又願意讓利,隻求打開商路。
原本該針鋒相對的兩方竟言笑晏晏,親如姐妹。
酒過三巡,穆念白笑吟吟地問葉問道:“聽說将軍也喜歡聽戲,我備下一出穆桂英挂帥,還請葉将軍賞眼一觀。”
葉将軍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滿心感慨。
“穆桂英挂帥啊...穆老闆有心了。”
穆念白向嘉禾使了個眼色,不多時台上就咿咿呀呀的響了起來。崔棠踩着鼓點,目光如電,氣勢昂揚地登台開嗓。
穆念白看着他挺拔的身姿,聽着他餘音繞梁的嗓音,心中大定,安穩坐定品茶。
葉問道卻已經聽得動情,雙眸猩紅,竟是跟着崔棠高聲唱了起來。
“...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屬于她人,番邦小醜何足論,我一劍——”
葉問道怒目圓睜,高聲唱喝:“——能擋百萬的兵!”
穆念白當即鼓掌叫好:“今日聽葉将軍一唱,方知曲中深意。”
葉問道笑了笑,安靜地看着崔棠将整出戲唱完,崔棠去卸了妝,又上台來謝賞,葉問道這才看出來這英姿飒爽的穆桂英竟是個男人,正含情脈脈地看向穆念白。
她看向穆念白,忍不住問:“台上之人是誰,當真有幾分穆桂英神韻。”
穆念白也覺自豪,笑道:“叫崔棠,是我的人。”
葉問道一愣,片刻後恍然,又誇道:“不愧是穆老闆,養的戲子也和旁的豪商不同,别有一番氣韻。”
她長呼一口氣,感慨道:“待沈王問鼎,我也該像穆桂英一樣,回北境去,把那些跳梁小醜趕回山裡去!”
穆念白心意一動,禁不住小聲問:“葉将軍能不能給小人透個底,這天下,到底何時能安定下來?”
葉問道伸出一根手指:“一年之内罷,陳王雖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豪傑,溫和寬仁,待下以誠,但她是打不過沈王的,且又昏招頻出,竟向異族稱臣換取援助,已然失了人心了。”
穆念白眯起眼睛思索起來,沈王年逾四十,平素最好征伐,即使中原已定,恐怕還要北伐異族,到時候國朝大事,恐怕還是要交給已經成年的皇女。
而沈王如今,隻有兩個成年的女兒——正夫王氏所出的長女,和侍君慕容氏所出的次女,二人年紀相當,不知哪一個更得沈王青睐?
葉問道看出她心中所想,眨了眨眼睛,大方向她透底:“你是個爽快人,也是個好人,我就和你透個底罷,王氏是大族所出,長女沈瑾有仕宦支持,沈王早有意,成就大事後立沈瑾為太女,監管國事。”
穆念白了然,果然如此。
酒氣上頭,葉問道又拍着她的肩膀,笑呵呵地暗示她:“那個劉家為非作歹,作惡多端,已經惹了沈王厭惡,你可以提前想想,想要她們家的什麼了。”
劉侍君仗着有孕,頂撞正室,藐視慕容侍君,嬌縱無禮,還四處請大夫,誇耀自己腹中是個女孩,以慕容氏牙呲必報的性子,豈能容得下他,豈能容得下他背後的劉家?
一場宴席,賓主盡歡,葉問道事務繁忙,華燈初上時便要離開。穆念白将她送到車架旁,葉問道很是不舍,甚至同穆念白商定好,改日一同去山中遊獵。
穆念白長舒一口氣,揉着肩頭往回走,葉問道果然是縱橫沙場多年的将軍,手勁着實有些大。
但今日總算是解決了一樁心事,也和葉問道結下一段善緣,以後行走燕京,總會方便許多。
穆念白笑着,眼神逐漸變得幽深起來。
今日那隻小鳥表現得十分惹眼,她要不要給他一點獎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