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和拆掉窗上的紗網和那堆亂糟糟的泡沫塑料紙,擡手,伸出窗去拉外面的窗扇。
此時,外面的紫光也照在她的手上,蘇和眼瞳猛地一縮。
隻見從她自己那雙灰撲撲的袖口裡伸出來的,一隻仍是正常的人手,而另一隻,卻赫然是一支形如鐮刀、邊緣遍布着細小尖刺、尖端分叉前勾的——像機械、像蟲子、像骨骼總之絕不像人的細長肢體!
在蘇和驚駭的目光中,這截……肢體靈活地轉了轉,彎鈎般的尖端搭在窗沿的鐵弦上輕輕彈動,“喀哒喀哒”,發出金屬碰撞般的輕響。
蘇和吓得倒退一步。
在目光看到長在自己身上的這隻怪手之前,她甚至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常!
電光火石間,她的腦子裡此時影片般閃回出自己遇到那個“女人”時的場景。那時候她受傷太重,其實意識已經不清晰,甚至有點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看到的,哪些又也許是她神志不清下的幻想。
她隻記得自己渾身是血、慌不擇路,捂着懷裡的光腦,拐角就跌倒了。那時她實在是痛極了,不得不休息一會兒,就想挪到角落裡去藏起來。剛彎腰鑽進最近的一台爛箱子後面,一擡頭就發現這裡居然已經躲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灰撲撲的大衣,兜帽拉得蓋住臉,瘦小軀體蜷縮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
蘇和以為是個和自己一樣倒黴受傷地表人,她自己現在狀态太差了,一點兒也不想惹麻煩,轉身就想走。身體都扭到一半了,忽然看見那地上的女人擡起了頭。
蘇和下意識地定睛看過去了一眼。
這一眼,她頓時吓壞了!銀白色,這女人的臉是銀白色的!
蘇和驚得雙眼瞪大,心髒狂跳!這女人的眼睛——這女人的眼睛好大!完全不是正常人類的大小,她簡直半張臉都是眼睛!
眼睛裡,眼睛裡還填滿了好多的銀白色眼珠!!
危險,危險!這根本不是人類!
蘇和的腦子裡嗡的一聲,渾身汗毛都炸起來了,她立馬就想跑,可那時身體已經一動也動不了了。
她眼睜睜地看見那女人慢慢地坐直了身體,然後就這麼半伏在地上,緩緩地朝着自己爬了過來。
女人頭頂的兜帽随着動作滑落,露出來的那張銀色的臉上沾着淡藍色的液體,那液體順着她的嘴角、額角不斷地往外滲出,像血液。
蘇和移不開目光,女人臉上那兩隻拳頭大的“眼睛”裡所有的銀白色眼珠都定定地盯着她。随着她越爬越近,蘇和感覺到窒息般的恐怖。
近到接近一臂距離的時候,那女人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擡起了一隻手臂。逆着光,蘇和模糊的視野裡隐約看見女人的袖子裡探出來的是一條銀白色的、金屬般細長的前肢。
蘇和驚恐的目光裡,這條細長的東西越過她的肩膀,擦過她的耳側,冰涼而堅硬的尖端點在了她的後頸處。
那一瞬間像是有一道電流劈過了大腦皮層,蘇和的太陽穴打鼓似的猛地跳了兩跳。
現在回想起來,要形容接下來的遭遇,除了疼痛之外,蘇和會選擇一個詞:“入侵”。
那是一種鮮明而怪異的被入侵感。很怪異,她仿佛感覺到“自己”這個概念在消失,從身體的控制權,到渙散的意識、消散的記憶,乃至她整個人的情感、人格……一切的一切,那些代表了她這個人的所有,都像是太陽下的冰片一樣,飛速地開始消融。
不,不……有東西在飛快地入侵她的一切。蘇和短暫的十七年人生裡從沒經曆過那樣的大恐怖。
她吓壞了,甚至可以說吓瘋了,她像是一名吊在懸崖上的失足者抓着崖邊最後的救命草那樣死死地抓着最後的一絲清醒,絕不肯放棄。
直到這個“女人”終于妥協,跟她說出“共生”。
“我争不過你,但你也要死了。”那聲音在她的腦子裡響起,遙遠而模糊,“所以我來問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共生’?”
雙生,或者雙死。這個陌生的“女人”沒有選擇,蘇和也沒有。
而要再用另一個詞語再去形容這之後發生的事,蘇和的感覺,她會用“接納”。
她接納了她。
比喻的方式來說,那一瞬間,蘇和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塊破敗的土地,有什麼東西忽然間闖了進來,在這塊土地裡紮了根。異物、異樣感很明顯。
那種怪異的感覺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像有無數陌生的根系延伸進了她的每一條血管,血管和血管、皮膚和皮膚、細胞和細胞,那闖進來的另一種東西和她的每一縷血肉嚴絲合縫地纏繞,緊緊地長在了一起。
她感到心慌意亂,腦子裡思維狂亂地變幻,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打碎了丢在大碗裡瘋狂攪動的雞蛋。
我也許已經瘋了,她想。
一個人到底要怎麼判斷自己精神是否失常?
“咔,咔,咔。”蘇和的前肢焦慮地摩擦着窗沿,上面鏽迹很快被她刮平了一大片。
直到腦子裡又響起那道聲音。
“你在幹什麼?”那聲音說道,“關窗,冷。”
蘇和頓了頓,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用前肢頂端的倒鈎把窗扇勾了回來,再用另一隻屬于人類的手掌上去把它們合上,别好卡扣。
動作之熟練,仿佛這兩條截然不同的手臂天生就已經這麼用了十來年。
那隻新的“手”比她本身的人手要長很多,力氣也更大。
蘇和在窗子邊呆站了一會兒,問道:“你到底是什麼?”
“蟲。”她腦子裡的女聲答道,“人類稱我們為蟲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