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特予與阿蘭珂不動聲色交換一個眼神,決定在無聲無息間達成。他為阿蘭珂再度向圖特摩斯欠身下去,嗓音沉靜:“怎會,這是阿蘭珂的榮幸。”
“這樣就好。”圖特摩斯唇邊的笑容也真切幾分,“卿先去休息吧,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叮囑阿蘭珂。”
圖特摩斯已經明确給出逐客令,彭特予自然選擇告退離開。
涅裡涅非特負責将他帶往安排好的房間,宮殿内由此僅隻剩下圖特摩斯和阿蘭珂,以及周圍服侍的奴隸。
圖特摩斯仔細打量着阿蘭珂,眸色随之陰沉下去,卻連唇邊笑容弧度都未曾改變。
愛與美之神哈托爾賦予了阿蘭珂一具無可挑剔的軀殼,如同流淌不息的尼羅河水鮮活靈動。當那雙海藍的眼瞳看來時,仿佛浩瀚星海也墜落其間。
圖特摩斯因長久的病痛纏身,極佳的外表下已然腐爛發臭,隻要掀起一角就能窺探到觸目驚心的真相。
他無可避免地嫉妒着她的生機,希望将目之所及的美好盡數摧毀,最好能随他一同跌落奧西裡斯統治的冥府。
未婚妻梅麗穆達曾怒斥圖特摩斯為瘋子,而他不曾否認,率然接受了這惡毒卻準确的評價。
圖特摩斯的确是個瘋子,自懂事起就被自我厭棄的痛苦與渴望健康的希冀平等地剖分兩半。一面叫嚣着死亡與毀滅,一面勸導着博愛與救贖。
阿蘭珂也注意到圖特摩斯的神情有變,看向她的視線冷漠無情,如同看待一具早已失去生命的木乃伊。
她腦中霎時警鈴大作,寒意從腳底一路攀升至後腦。身體卻凝滞一般動彈不得,隻能任由那森冷的視線在身上徘徊遊移。
“殿——”
圖特摩斯在阿蘭珂開口前先一步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玉石般修長白皙的手指将紅泥制成的黏土闆放到面前,淡然如舊。
他垂眼凝視着其上書寫的标準的楔形文字,方才釋放的惡意未能被妥善地完全掩藏,圖特摩斯的嗓音不免難掩僵冷:“來幫我翻譯它。”
阿蘭珂猶豫着走上前,自圖特摩斯手中将黏土闆接過。指尖滑過,因此所感知到的粗粝質感落入大腦。阿蘭珂短暫停頓,理性驅使她摒棄開無關雜念,沉心仔細地将每個符号默記下來。
阿蘭珂對赫梯語的認識隻停留于粗淺表面,并不及專業的學者,閱讀并将它在腦海中翻譯成埃及文字需要不短的功夫。好在圖特摩斯尚算耐心,留給了阿蘭珂足夠的時間。
不知過去多久,阿蘭珂倏然握住手邊的燈芯草筆,以筆尖輕點黏土闆上的文字,柔聲道:“勇者的守護者,月神阿爾瑪已經降臨。祂将會給軍隊帶來平安歸家的賜福,以及勝利的榮光。我等與其他赫梯士兵将誓死守護美麗的公主拉維亞,決不會讓她成為那白發蒼蒼的米底王的妻妾。”
她的嗓音柔軟,片刻的遲滞并不影響圖特摩斯的理解,反倒有種别樣的婉轉意味。聆聽阿蘭珂的講述便如同聽吟遊詩人唱誦的鄉間故事,娓娓道來的口吻并不會令人覺得無趣。
圖特摩斯暗色的眼底終于擁有了些許情緒起伏,他仍舊垂着眼,卻多了幾分笑意:“很正确,彭特予卿選擇你是明智的。”
阿蘭珂對于圖特摩斯的誇贊未免受寵若驚,輕聲道:“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圖特摩斯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将阿蘭珂剛才所翻譯的黏土闆重新整理并放好。伴随他的動作,寬松的白色袖袍下露出青年一截勻稱的小臂。淡粉的疤痕斑駁成片的覆蓋其上,交織出猙獰的圖樣。
王宮中無人敢大膽傷害王儲,所以作為始作俑者的人隻是圖特摩斯。而他應該不是第一次這麼做,陳舊的瘢痕又被新的傷口遮掩,反複不休,有些還能看到剛剛愈合的血痂。
阿蘭珂幾番欲言又止。
她想盡可能不将自己的好奇心投放在圖特摩斯的經曆上,但這位王子的一切實在太撲朔迷離,令阿蘭珂的思緒不受控制地往禁忌之處偏移。
然而在她決定問出聲前,一道沙啞醇厚的聲音突兀地響徹在大殿之内。
阿蘭珂擡眼看去,身為宰相并兼任大祭司的阿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宮殿中央。
阿伊沒有理會匆忙起身與他見禮的阿蘭珂,但也沒有向圖特摩斯行禮。他揮手示意身後強壯的衛兵将一箱又一箱珠寶和武器搬進殿來,在一片腳步聲和重物落地的悶響中開口。
“阿蒙霍特普殿下前往塞姆納巡視時注意到努比亞的異動,故派兵前去鎮壓,這是今日從第一瀑布肯塞特處收繳來的戰利品。”
阿伊不疾不徐地說着,絲毫不将圖特摩斯難看的面色放在眼中,“此次戰争還有不少俘虜,陛下很是高興,隻等阿蒙霍特普殿下回歸便将進行封賞。”
“不知殿下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