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開白色金屬頁片,透過那寸狹小長方空隙,從二十二樓,朝下俯瞰,尋找她的身影,尹棘變成小小的一個點,在秋日的晨曦下,沿着霧灰色柏油路,走進前面的重症大樓,慢慢地,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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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丘趕來後。
走廊的兩個男人又扭打起來。
直到某刻,沈諒被掼在魚缸,後背“哐”一聲撞在缸壁,發出暴烈巨響,棱角不平的玻璃碎片墜了滿地。
夜店風波方才平息。
原叢荊被送往醫院,左臂嵌進幾枚玻璃碎片,紮得很深,差個幾寸,就能割破動脈,護士為他打鎮靜劑,又做了全身麻醉。
尖針刺入皮肉,痛感銳利。
他想起KPLER正在開發的那批仿生手臂,高分子材料模拟出的肌肉線條異常清晰。
肉-體沉睡,知覺卻清醒得可怕。
仿佛聽見了,計時器冰冷的嘀嗒聲,仿佛感知到,那兩條遊動的蛋白縫線,它們正繞過肌腱,牽引,定點,又穿過神經的空隙,觸角般向前延伸,将斷裂處縫合,打成微小的結。
醫生透過微創鏡,給他做切口縫合,線在手臂形成裂紋般痕迹,似蔓生的荊棘,又像醜陋的白色蜈蚣,他的皮膚則是凝固琥珀,将它百足縛住。
“手術很成功。”中年醫生低聲說,摘下乳白色橡膠手套,又囑咐身旁的副手,“待會給他打個石膏,避免縫合張力。”
副手醫師回答:“好的。”
原叢荊意識昏沉,終于有了睡意。
未褪的麻藥,變為緻幻劑,他已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夢境和記憶,兩股交纏,形成蟲洞般的漩渦。
第一個夢,他和尹棘四五歲。
那時他還寄養在她家,他們像思維混沌兩頭幼獸,跑來跑去,不知疲倦,都有野蠻生命之力,總因小事争吵,動辄互相扭打,他陰郁乖戾,尹棘也沒外表那般乖。
她被他的惡作劇惹哭,那時還留荷葉短發,根根烏發,從頭頂立起,像隻炸毛的小天鵝。
女孩渾身發抖,紅着眼,沖他嚷:“原叢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第二個夢,他和尹棘七八歲。
女孩的發育要更快,她忽然比他高出半頭,做起姐姐樣,偶爾溫柔,偶爾驕矜,像小大人,告訴他,阿荊,你應該這樣做,阿荊,你不能這樣做。
他們已能和平相處,他默默跟在她身後,悶聲說:“噢。”
心裡卻在想,我比你要大哦。
從幼年,到少年,尹棘都是他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他對她,永遠有少年人最真摯的感情,不摻任何雜質。
每次見她,雖然不說,格外雀躍。
不知何時,那雀躍變了味,多了些甜。
心事慢慢發酵,愈發難言,像被塵封在玻璃罐的一顆梅,那些甜味,也開始變酸,變澀,甚至變苦。
那或許是他十三歲,又或許是他十四歲,最後一年在上海生活,他們已許久未發生争吵,但他卻又将她惹哭,他懊惱,他後悔,尹棘也好幾天沒聯系過他。
他恐怕她再不肯理他,決定去舞室找她。
尹棘的舞室在學校附近的弄堂裡。
他騎着山地車,穿過七拐八繞的街道,經過數不清的舊洋房,石庫門,上海的夏天,有蟬鳴,有梧桐,空氣裡傳出老式面包房的香甜氣息,又路過一家熟食店,剛做好四喜烤麸和爆魚,淡淡的油煙味飄過來。
他加快騎,撲面的風,将白色T恤鼓起。
終于進入弄堂,晾衣杆上的衣物在輕輕蕩,他心跳變快,越來越緊張,球鞋踩住地,按下刹車閘。
弄堂裡的爺叔剛退休,閑來無事,卷着紙煙,剛銜嘴邊,看見來了個陌生少年,眼神戒備,問:“你找哪家?”
“我找陳老師的舞室。”
“男孩子去舞室?”爺叔眼神愈發警惕,“來接女朋友?屁大點歲數,就曉得早戀!侬趕緊走,再不走,阿拉喊人趕你走。”
原叢荊嫌老頭事多,嗤笑一聲。
也沒辯解,将自行車停穩,鎖好。
少年從車筐背包拿出遊戲機,挑了處路邊石階,坐下,眉眼散漫,吊兒郎當,拇指反複推着搖杆,打起超級馬裡奧。
闖關音滴哩哒啦,爺叔覺得刺耳,瞪起眼來,轉身進門洞,似乎要拉幾個住戶說說理。
尹棘恰好出來,和爺叔迎了面。
少女穿淡紫色練功服,身形纖細,不着痕迹,往原叢荊那兒看,和聲解釋道:“李爺爺,他不是壞人,是我表哥。”
“侬表哥?”爺叔狐疑轉過身,“倒沒聽侬媽提過,也是昆山人伐?”
尹棘悄悄朝少年使眼色。
原叢荊會意,懶着嗓,拖長了話音說:“哦,我是她表哥。”
“早說啊!”爺叔終于放他進去。
原叢荊沉默走在尹棘身邊。
舞室裡沒人,她還在賭氣,也沒說話,他不時悄悄去瞥她,不知何時,他已比她高了許多。她大概,隻到他耳垂那裡,偶爾靠近,還能嗅見她淡而好聞的發香。
怎麼又有了這樣奇怪的想法。
原叢荊皺起眉,感到臉頰發燙,使勁搖頭,想将那些念頭擺脫,但擺脫不掉,隻好挑了處靠近把杆的地膠,席地而坐,埋下腦袋。
想跟她道歉,又說不出口。
他的手邊放了本《安徒生童話》
尹棘自顧自,練起舞,窗外的天光淡影落在她的身上,四處的落地鏡都是她的影子,他聽着她腳尖落地的聲音,心裡越來越亂。
甚至不敢,擡眼看她。
他拿起那本老舊的童話書,裝模作樣翻開,沒話找話:“嘁,你還在看這種幼稚的書。”
她也調侃:“我也以為你上初中後,就能長大了呢。”
少女轉了個圈,氣息輕微地顫:“不是我的書啦,是學舞的小朋友落下的。”
“哦。”他漫不經心應了個字。
“但我剛才确實看了一篇童話。”
“哪篇啊?”他問。
“那篇童話叫《紅舞鞋》”
少年翻到目錄,找到那篇童話的頁碼,卻聽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就是卡倫。”
尹棘的聲音,變得格外低落:“或許隻有求劊子手将雙腳割下來,才能脫下舞鞋,不再像機器一樣,永無休止地跳舞。”
她不知曉,那天他也看了篇童話。
童話裡的錫兵,愛上了那個由紙片做成的芭蕾舞女,他身體僵重,無法走路,他被主人從窗台扔到樓下,又被街邊稚童放在紙船,流進昏暗的地下水道。
他被老鼠戲弄,他被大魚吞下,他被女仆帶回了遊戲房,終于能再看見心愛的姑娘,卻又被主人扔進了火爐。而他愛的芭蕾舞者,那個小小的紙片,正被風吹動,朝火爐這邊飛來。
熾焰灼燒她裙角,他已在夢裡變為錫兵,而那舞者也變成尹棘的模樣,即将化為灰燼。
想要開口喊她,卻無法出聲。
火滅,女仆将爐灰清倒,發現他變成一枚小小的錫心,大火都燒不掉的一顆心。
“丸丸。”
他隐忍又沙啞地喚出她的小名,每次喚出這兩個字,心髒都又疼又軟。
原叢荊驚醒,頭腦昏昏漲漲。
褪麻藥的感覺太像宿醉,疲憊,空虛,意識同現實斷觸,重新連線,赫茲尚不同頻。
他撐着右肘,從病床坐起,懶懶低眼,看見左胳膊被打了石膏,還未适應,幾分鐘前,又夢見尹棘深陷火海,自己卻無能為力。
男人臉色有些陰沉,艱難拿起手機。
看見界面彈出一條短信——
【您好,我是原天奇的舞蹈教師,昨天給您打了電話,您沒有接。今天下午原天奇也有舞蹈課,如果您方便的話,請在下課接原天奇時,留出五分鐘的時間,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跟家長您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