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這種想法,徐東回了知青點,一進宿舍,就感覺有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其中一道極其明顯。
剛攢起來的勇氣一見到陸學林就散開了,徐東低着頭從他身旁經過,默不作聲脫鞋上了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自己整個蒙了起來。
趙志遠提醒道:“這麼早就睡了?還沒吃飯呢。”
徐東甕聲甕氣道:“我有點累,今晚不吃了,等會都别叫我。”
瞧着床上隆起的包,趙志遠小聲跟陸學林嘀咕:“你們到底咋了?上次吵架都沒見他這樣過。”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話可被徐東奉為圭臬,天塌下來都不能影響他吃飯。
白天累了一天,大夥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一心幹飯的人居然沒了胃口,這事可太嚴重了。
他這行屍走肉的模樣陸學林自然看在眼裡,想到徐東變成這樣的原因,陸學林心中又氣又疼。
或許是他的存在給徐東帶來困擾了,站在徐東的角度,陸學林很理解他的心情。
可徐東這樣的冷漠忽視,多少還是讓陸學林有些傷心的。
他不像徐東什麼都寫在臉上,對着趙志遠冷冰冰道:“不用管他,過幾天就好了。”
要不了多久,返城的手續就會辦好,等他這個瘟神離開了,徐東心裡自然就舒坦了。
徐東不知道這事,聽到這話,心道要是陸學林一直跟他待在一塊,他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好了。
隔天跟黃老漢一起放牛的時候,黃老漢看着他面如菜色的臉龐,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徐東搖了搖頭,黃老漢又道:“那是遇到啥事了?有什麼事,你給老頭子說說,憋在心裡很容易憋出病來,你看你,臉都小了一圈。”
“有嗎?”徐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是瘦了些。
這幾天他吃不飽,睡不好,不瘦才怪。
黃老漢繼續道:“你還年輕,沒什麼過不去的坎,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人這輩子所有經曆,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很多道理嘴上說着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心中的苦悶沒處排解,一個人胡思亂想當然很容易鑽牛角尖。
山坡除了他和黃老漢,也就一群吃草的牛,有些話或許可以跟黃老漢說說。
當然徐東也沒有那麼笨,隻将從趙志遠那裡聽到的事,加工一番後,說成自己親眼目睹。
他說得委婉,黃老漢卻一下明白了:“你是被那群二椅子吓到了吧?”
徐東忽略掉黃老漢對這個群體的稱呼,結巴道:“我隻是覺得……嗯……好像……不該那樣收拾他們。”
黃老漢搖了搖頭:“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心腸軟,他們不幹那種事,又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這種下作事,都是那些二流子和浪蕩公子哥幹的,你看咱們村裡哪有那種醜事。”
徐東張嘴想辯駁,卻又怕自己太激動會引起黃老漢的懷疑。
“哦,也不能說沒有,十幾二十年前,咱們村裡好像也有過這種事。”
黃老漢沒發現徐東吞吞吐吐地背後藏着些什麼事,隻向他說起了自己的見聞。
“好多年前我們這裡有個有個地主,那個地主很有錢,沒少剝削壓迫窮人,聽說他睡覺的枕頭都是黃金做的,銀元多的家裡都堆不下。
地主有個兒子,從小欺男霸女,不學無術,跟村裡好些個女同志都不清不楚。有一天,他們家裡新招了一個長工,這長工模樣長得不錯,身體又有勁,葷素不忌的大少爺一下就相中了他,拿着他的賣身契逼他幹那種事。
長工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呢,他表面順從,心裡其實恨毒的那位大少爺。時值國家土改鬥地主,地主家幹了不少缺德事,下場自然不必多說,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活路了,東窗事發後,少爺将責任都攬到了自己頭上,說長工是被他強迫的,他死不足惜,讓大家不要驅逐那個可憐人,長工可能也是恨毒了他,在衆人洩憤的時候,一棍打死了他。”
“什麼!”可能是這個結果過于殘暴,徐東心裡一下揪緊了。
黃老漢歎了歎氣,告訴徐東:“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
那時候的人下手可比批鬥的還要重,洩憤打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把他打死也算是給了他個痛快。
徐東問:“那長工呢,他現在還活着嗎?”
“早沒了。”黃老漢說:“把人打死後,他又給那位少爺收了屍,可能是接受不了自己親手殺了人,當天晚上他就跳河了,等人發現時,早就沒氣了。”
長工家裡人都沒了,屍體還是黃老漢幫着收的,一卷草席裹着葬在了少爺墳堆旁邊。
把人埋了,黃老漢就沒再管了。
長工和少爺都沒有後代,别人也不願意惹上這種晦氣,沒人打理,曆經歲月的變遷,兩人的墳頭草都不知道長了多高。
黃老漢也記不清他們埋在哪個地方了。
徐東聽得十分唏噓,他雖然在城裡長大,也聽說過那些不把窮人當人的地主有多可惡。
壞事做盡的地主少爺他并不同情,兩人的下場卻讓他警醒。
他對黃老漢說:“那個長工就算不自殺,在村裡也活不下去吧?”
黃老漢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附和道:“活不下去的,誰能接受自己身邊有這樣個災星,又是二椅子,又是殺人犯,正常人哪個不害怕。”
親手殺了少爺,看起來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等憤怒的人們冷靜下來,又會覺得他心狠手辣。
至于他是被迫的還是心甘情願的,都不重要,他殺人可是大家都看見的。
二椅子處處受人歧視,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他們會被驅逐排擠,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被人侮辱毆打還要反過來道歉。
在所謂的正常人眼中,二椅子跟瘟神沒什麼區别,被批鬥被打死都是他們活該。
黃老漢的話并沒有讓徐東解脫,反倒加重了他心裡的枷鎖。
晚上,長久失眠的徐東早早睡去,心神不甯的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陸學林被綁着跪在地上,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往他身上扔臭雞蛋,吐口水,陸學林那樣一個愛幹淨的人,滿身都是污穢和血迹。
面前閃過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他們的拳頭像鐵錘一樣砸在陸學林頭上,陸學林的額頭被人砸出了一個大窟窿,鮮血像水一樣嘩啦嘩啦往下流。
徐東心中一陣鈍痛,想要上前去給他止血,不知被誰推倒在地,手和頭都被人用腳死死踩住,狠狠碾爛。
身心俱痛的感覺快要将他淹沒,徐東抽了一口氣,一下就從夢中驚醒。
狠狠喘了兩口氣,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身上濕得像是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
宿舍裡其他人都還沒有醒過來,陸學林也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
想起夢裡的景象,徐東心髒又抽抽的疼。
夢都是假的,可他知道,若是陸學林在這樣執迷不悟下去,那些事情極有可能演變成真的。
陸學林是個好人,他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必須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