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泓冷不丁想起人間根據花色,給各種貓們的命名:那通體漆黑隻留腹部雪白的便叫做烏雲蓋雪;而這背部雪白大體漆黑能不能喚作雪蓋烏雲?
他笑了一陣,可算引得師尊扭臉看過來,他忙在師尊掌心寫下他的發現,師尊竟也認真思忖片刻,說:“遠看蒼瀾山脈,确實很像一隻又一隻橫卧的貓。”
“一般不都将山脈比作卧龍或卧虎?”宋泓跟着發散,“卧貓聽起來太不威風了。”
師尊卻說:“要那麼威風作甚?又不威懾妖魔鬼怪,也不恐吓平頭百姓。”
宋泓沒能細品師尊話裡的關竅,院落外的柴門傳來響動。
客人到了。
宋泓把花蜜水一飲而盡,哒哒地跑去開門。
可能是顧及師尊在場,元敬一和溫月尋見到宋泓,沒有先前幾次的随意,甚至跟冷面師叔門下弟子那般,規規矩矩地朝宋泓作揖行禮。
宋泓隻好拱手回禮,随即做了請的手勢,将這二人引入池塘邊的水榭。
“晚輩拜見仙君。”走到池塘邊,二人卻沒立即邁入水榭,遠遠地向八風不動的師尊行禮。
宋泓被晾了那麼一下,幹脆也不站在水榭前傻等,幾步坐回了原位。
師尊正在往新取出的兩隻白瓷杯裡倒茶,并未擡眼,隻神色淡淡道:“兩位坐吧,無需多禮。”
元敬一與溫月尋也沒對視,兀自同手同腳地邁入水榭,站在石凳前又頓了一下。
師尊便分配道:“敬一,你挨着宋泓坐;月尋,你坐我旁邊。”
溫月尋面上的笑意放大了些許,元敬一也不敢反對,答了聲“是”,利落地坐到了宋泓身側。
“我們這次上門叨擾,是為感謝您之前及時搭救,使我和敬一免遭殺身之劫。”溫月尋自然地開了口,宋泓還沒看清,她便手掌一翻,托出一隻鑲滿紅藍寶石的機關盒子,送到師尊面前,“我父母特意叮囑我,要您收下這份薄禮。”
師尊對此隻擡一擡眼皮:“上等的水屬丹藥,你父母有心了,直接交予宋泓吧。”
“我父母的意思是……”
溫月尋話未說完,元敬一搶了白,托出一隻精巧的手掌大小的連弩:“仙君,感謝的話晚輩不再重複,這隻連弩是我父親專門請器修大能莫驚春所鑄,囑咐晚輩轉交給仙君,祝賀仙君收得開山大弟子。”
“你也給宋泓就行。”師尊擺一擺手,“喝茶吧,二位,我專門向三師弟讨要的碧螺春,他說此茶符合你們年輕人的口味。”
兩份禮物就這樣堆在了宋泓眼前,元敬一和溫月尋面面相觑。
最後元敬一歎了口氣,說道:“仙君收徒這樣的大事,我父母以及門中長老理應到天一宗祝賀,奈何門内損失一位元嬰大能,已經給宗門造成相當的恐慌,諸位長者都在宗門坐鎮,故隻得派我這晚輩兼當事人前來道謝并祝賀。”
“我收徒那日,你跟來了,我便知道你們淩雲宗的态度。”師尊聲音發冷,聽得讓宋泓都打了個哆嗦,他冰冷的視線掃過低頭的元敬一,對上正微微發愣的溫月尋,“至于乾道宗,月尋,你們同淩雲宗一樣,對我的決議都十分不滿啊。”
元敬一和溫月尋再次異口同聲:“晚輩不敢。”
“好了,今日請二位過來,也不是為了興師問罪。”師尊收斂起冰冷的氣場,轉而變為尋常的慵懶,他看向宋泓,眼裡帶一點笑意:
“這些日子,阿泓勤于修煉,沒空閑與二位交際,可惜今日之後,我又要帶他閉關,怕再無機會結交二位,所以私心請二位來,想要二位認他做個朋友。”
溫月尋連忙開口:“縱使仙君不提,月尋也早已将宋泓小友當作了弟弟。”
“敬一也是。”元敬一偷偷斜了溫月尋一眼,“日後宋小兄弟有何需要,可盡管找我們淩雲宗。”
“乾道宗的大門也為小友敞開。”溫月尋不甘示弱。
宋泓與師尊對視一眼,眼眶微微地泛紅,師尊就自顧自替他開口:“阿泓說,他要以茶代酒,謝過二位送來的禮物和情誼。”
我沒有這個意思……
宋泓被師尊趕鴨子上架,舉起了新倒滿碧螺春的杯子。
抿一口,好苦,但還是要微笑着喝完呢。
“其實我也不用和他們交朋友吧,反正各自忙于修煉後又不常見面。”宋泓在師尊肩膀上寫道。
雪一直在下,從仙界的山間下到人界的曠野。
師尊禦劍飛行,為了各方面的便利,習慣性單手将宋泓抱起來,并無情指出宋泓長高了一個頭,沒有三個月前好抱了。
“交朋友都是次要的,”師尊回答,“重要的是他二人給你的承諾,日後指不定什麼時候,你就能用上,也算是一股助力。”
“那也是用師尊的面子換來的。”宋泓清醒得很。
“你以後多多孝敬我,為師便心滿意足了。”師尊煞有介事地說道。
好吧,這話倒說得沒錯,宋泓心情開懷了些,隔着風雪的阻礙,四處張望地俯瞰人間。
“滿世界都在下雪。”宋泓感慨地寫,“人界的雪似乎比蒼瀾山間更猛烈壯觀。”
上下一白,所有景觀都被淹沒在了大雪裡,隻能看見淡淡的輪廓。
師尊笑笑,沒有應答宋泓的感慨。
宋泓覺察到了不對,收手專注地透過雲層,瞪大雙眼描摹地面的景觀,漸漸從那模糊的輪廓裡辨出了城池的影子。
四方的城牆,棋盤般森嚴密布的道路,被道路分割、城牆庇護的坊市。
還有重重青瓦的盡頭,那琉璃頂的宮殿。
是盛京城。
大雪抹去了盛京城所有的顔色,所有的聲音,宋泓和師尊停在了城牆上,身側有折斷的旌旗,遠處是連片坍塌的房屋。
風的呼嘯卷回來了宋泓的聽覺,也卷走了鵝毛雪在宋泓眼前織成的屏障,他伴着朔風凄苦的哭号,一點一點看清白雪之下、廢墟之中,折斷的手臂、破開的腹部和凍僵的身軀。
血,鮮紅的血,從每一處孤島般的青瓦屋檐下流淌,奔湧成凝固的河流,在某一處空地彙聚成海,血的顔色陡然變深,便也像那空中壓下來的烏雲。
烏雲蓋雪,雪蓋烏雲。
宋泓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指尖顫抖。
“是魔族嗎?”他問。
“不,是戰争。”師尊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