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晚上,我問她,不着急回家嗎?
她對我說,派瑞特,陪我在街道上走一走吧。或者你開車,帶我在倫敦再轉一圈。
我們又回到擁擠的車裡,我一口氣把車開到碼頭。
酒吧彩色的招牌将燈光投射進黑漆漆的海水,從海洋裡吹過來的風把我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納西莎就坐在我邊上,用手指幫我把頭發攏在一起。酒廊溫暖的燈光是一側,城市青年蹲着的海岸是另一側。
他們就縮在露台燈光所能觸及的最遠的地方,把碎掉的玻璃杯的殘渣一個接着一個扔進海水裡。
納西莎的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盯着海水使勁瞅,努力忘掉她身上已經讓我感受到陌生的部分。過了一會,我還是覺得那股不熟悉的感覺令我與她接觸的隔着衣料的皮膚一陣發麻,我不太習慣她的倚靠了,就抖抖身子坐正。
她也立刻坐直身子。
“怎麼了?”她問我。
“我覺得你變了好多。”我說着,打量她的臉,“你變白了。”
“我化妝了。”她說。
“不是。”我無聲地拉遠我們的距離,輕聲說,“你的臉頰變得很白,這裡,”我指了一下她鼻側,“長皺紋了。”
納西莎愣了一下,她漂亮的眼睛睜圓——她真的漂亮嗎?
我思考這個問題,面前這個蒼白的、已經逐漸衰老的女人真的是“美”嗎?她的吸引力在何處?
面對我的沉默,納西莎把臉也轉向海水。黑人演奏家在我們不遠處的地方吹着薩克斯,他的同伴用舒緩的調子唱歌。低沉的男聲很快又停止了,店家換上唱片。他們走進後台,脫掉西裝,又從酒廊的小門離開。
海水也照着他們的影子,黑漆漆的、松垮的。
接着,我身邊的女士不願意再看那塊海水了,她轉過視線去看頭頂的燈,水晶——玻璃把光分割成數塊,木制的鑲嵌燈帶的屏風把酒廊也隔成一個又一個不算隐秘的小區域。
我們隔壁是一對老夫妻,透過盆栽,我也可以看到他們湊在一起說話。
這裡每個人都縮在小區域裡,光明正大地說着悄悄話。納西莎問我知不知道以前盧修斯也會陪她去酒廊。
我說,我怎麼知道呢?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每次都把我丢下來,那個盧修斯最壞了,他在你面前答應好會照顧我,但是轉頭,你不在了,就開始敷衍我。
納西莎說,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
我說,和盧修斯在一起的生活嗎?
她沒有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她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攏了攏巫師袍,“就像你說的,”她說,“我已經是個中年女人了。”
“我的臉開始幹癟、長皺紋,眼睛也不再明亮——”她一邊說,一邊盯緊我的眼睛,語氣裡似乎有什麼憤懑的情感正在醞釀,她伸出手,蓋住我的臉,湊近我的耳朵說,“所以,你也是這麼看待我的嗎?”
“派瑞特,我是你的姐姐,你也是在用這樣的角度在看我嗎?”
我被她的問題問到無言,隻能靜靜等待她還有什麼想說的。但是她卻像是一直在等我的回答。“納西莎,”我試圖對她說,“沒有人類能夠永遠年輕。”
“重點不是這個。”得到我的回答之後,她終于把憋在心底好久的話說出來,她的語速極快,就像是每一個積怨已久的人在宣洩情緒時那樣。她說:“我是你的姐姐,你不應該那樣看待我。你隻會讓我覺得......讓我覺得......”
她抱住我,發絲遮住我的視線,我聽見她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你讓我覺得我已經徹底變成一個人了。派瑞特,我還有你,對嗎?”
這題我會。我立刻抱住她,對她說,“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她看上去已經沒有力氣分辨我話中真假,或者她隻是需要一句這樣的安慰。她抱着我,就像很久之前沃爾布加抱着我一樣。我在想,女人的擁抱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别。
-因為人的構造大同小異。
旁白插嘴道。
是的,人類的構造大同小異,人類所追求的也不過是那幾樣。
“好了,我們回去吧。”納西莎對我說,“你開車,把我送去對角巷。”
她指使我,聽上去像是我變成她的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