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人在榮禧堂相聚，元春見了賈母紅着眼眶就要下拜，賈母忙親自把她攙起來。元春是領了旨意回來的，乃是天家使者，拜不得她。

元春也知自己身後還跟着一幹人等，字字句句、行為舉止都被人看在眼裡，不能妄動，也不堅持，握着賈母的手落下兩滴淚來。

賈母擦了擦眼淚，問：“可見過你父親母親了？”

元春道：“已見到母親，聽聞父親不在府中。”

王夫人腫着眼上前道：“老爺今日在工部應卯，已叫人往那處送信了。”

邢夫人道：“大姑娘可要見一見你大伯。他許久不曾見你，也惦念着你呢。”

賈母拍着元春的手，斥道：“他就在府裡，得了信不會自己過來，還要人去請？”

邢夫人神情讪讪，退下不言。

同元春一道來的宮人中，有個身形清癯，面色紅潤，留着一把山羊須，背着一個藥箱的老者咳嗽了兩聲。

元春得了提醒，抽出手來，道：“我此次出宮是奉了皇後娘娘懿旨，皇後娘娘仁慈，體恤我進宮後有多年不曾見過家人，允我多留一段時間與父母親人共叙天倫。但尚有職責在身，該先宣娘娘旨意。”

“這是應當。”賈母領着人便要跪下聽旨。

元春忙道：“娘娘憐貧惜弱，特許站着聽旨。”

賈母便肅容垂首，邢夫人王夫人立于其左右，王熙鳳和李纨帶着三春并黛玉站成一排，寶玉又緊挨着黛玉。

旨意便是贊賈家門著勳庸、體仁寬厚雲雲，賞賜内眷金銀錠子、如意經書等等，與賈母從前接到過的旨意沒有兩樣，唯有嘉許之言中有一句“上體聖意”稍顯古怪。

沒等賈母細想，元春宣讀完畢，衆人謝恩。

元春笑着叫起，眼神掠過迎春三人，落在黛玉身上，笑着道：“這想必就是林家妹妹？”

黛玉一怔，元春道：“娘娘有一道單獨的口谕給林妹妹，妹妹且上前來。”

李纨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道：“去老太太那兒。”

黛玉往前，在賈母身邊站定。元春道：“上皇病重，陛下和娘娘至純至孝，夙夜憂思，親奉湯藥而不能使上皇稍減苦痛，幸得林氏黛玉獻上良藥令上皇龍體康愈，娘娘心中甚慰，故特賜妝緞、倭緞、閃緞......各一匹，福壽雙全玉佩一對、金絲香木嵌蟬玉珠一串......”

邢夫人聽得兩眼發光。黛玉得的賞賜比她們多多了，也值錢多了，她不住在心裡盤算其中價值，眼睛都紅了。

“......賜冰例一份。”

賈母臉皮一抖，不禁擡頭，試圖從元春或宮人臉上看出些端倪。元春并不知道府裡因冰起的争端，自古立夏時，宮中便有啟冰賜文武大臣的慣例，這份賞賜并不稀奇，與前面那些東西相比，也不起眼，她自然并未露出異樣。

賈母想的卻多。今年賈家是沒有收到賜冰的，什麼慣例都沒有賈家的份。

鴛鴦那日去請玉兒，事後便悄悄跟她說玉兒房裡涼爽，卻是沒有用冰，她便知道趙姨娘的吵嚷不是無的放矢。之後她便裁減了各處的用冰份額，稍做騰挪，又多叫幾個丫頭到她房裡消磨時間。

她隻當這事過去了，好端端的，皇後娘娘怎麼會在賞賜中添上這個？旨意是皇後娘娘下的，但元春先前提到帝後侍疾，那這些賞賜，到底是皇後娘娘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

再細想，賈母隻覺其中大有深意，若是陛下之意，說明府裡發生的事全在陛下眼中。賈母心中發寒，背上沁出一層汗來。

元春不知賈母想了許多，賞賜極為豐厚，她直念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念完，口舌發幹，不由清了清嗓子。賈母回過神，命人替黛玉接過上次，黛玉行止有度，從容謝恩。

元春見她寵辱不驚，心下喜歡，又道：“娘娘聽聞上皇所用之藥原是你調養身體之用，還遣了禦醫替你看診。”

她側身道：“這位是陳禦醫，是專為娘娘請平安脈的。”

黛玉心中不樂，上回宮中來索藥，她回頭想過，就知道定然是那個王太醫透的消息，這回又來一個陳禦醫，誰知回去又會說什麼！

宮中的人是不講理的，她身上有秘密，已漏過一次，不想再讓人察覺第二次。舍了半瓶子銀花蜜沒什麼，她不想牽連爹爹和外祖母家的人。

但人在面前，她也無法拒絕。

猶豫着坐到陳禦醫對面，黛玉悄悄運轉體内靈力。她不能過于健康，會顯得她上次所言不實，手裡定還藏着好藥，也不能過于虛弱，要比常人弱，但還能支撐的樣子。

這種感覺她知道，六歲之前，她都是這麼過來的。黛玉回憶自己從前的感受，慢慢收回靈力，往深處壓制。

“請林小姐換一隻手。”陳禦醫診完右邊，又搭左邊的脈。

半晌，他收手道：“小姐是胎裡帶來的弱症，右脈浮大，心肺陽氣不能收斂，精血耗散于外，是否常有咳症？”

黛玉點頭，道：“是，一年中有半年是咳的。”

賈母焦急道：“這要如何治？之前王太醫也沒開出方來，隻說還照着食補。”

陳禦醫也聽過這事，他也是為這個來的，“我也不知早先為小姐看病的大夫留下的是什麼食補方法，想來缺了主藥以後，效力應該大不如前了。”

黛玉垂下眼，點頭搖頭都不合适，隻好不接話。

這副情狀落在寶玉眼中，便是禦醫說的是真的，他登時心焦，急得眼珠子直轉，心口發悶，隻恨不得病的是自己，待要擠上前去問一問，王夫人将他攔住。

王熙鳳扯住寶玉的袖子，低聲道：“寶兄弟莫急，禦醫定有法子的，待他想一想，你别去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