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仿佛對暗處的危險視而不見,如此險境,居然還有心情化出一把二胡。隻待那人過來,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便左手按着琴弦,一擡一放,右手拿着弓,輕拉慢推。
一首悲涼的曲子便從指間流露出來,那弓仿佛拉在人的心弦上,叫人陣陣發顫,聲聲落淚。起初那人還毫不在意地将就聽着,後來察覺到不對,才心生警惕,遮蔽耳目。
鐘離一曲拉完,那人逮着機會,冷聲問道:“你不是丹恒,亦非丹楓,你究竟是誰?”
鐘離并未看他,平靜的語氣不摻雜任何感情:“詢問别人名字時,自當先自報家門。莫非,褪鱗重生之後,長老記起前生種種,卻唯獨忘記了禮義廉恥?”
“你……”
那人似乎沒想到鐘離如此強勢,一瞬間便想到了前任飲月龍尊丹楓。果然,長着這張臉的,對着他們這些老家夥,口中不會有什麼好話。
但此番話雖然叫人不舒服,卻也在理。那人硬邦邦地吐出四個字:“龍師濤然。”
鐘離聽了,收了二胡站起身來。唇角噙着笑意,“我原是被景元诓騙了,原來持明龍師也不盡然是些腐朽的老家夥,還有您這麼一号青年才俊。”
這話表面上聽着像是誇人,但語氣聽起來卻是諷刺至極。雖然濤然來的時候也沒有抱希望這人能說什麼好話,但一上來就如此咄咄逼人,針鋒相對,絲毫不留情面,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其實他對面前這人的身份早有猜想,前幾日神策府裡來了一位名叫鐘離的客卿,定是眼前此人。隻是傳言裡此人平易近人,為人平和,溫潤如玉,整日遊手好閑,出門賒賬,做的也隻是一些遛鳥賞花品鑒古玩的閑散事情。
今日一見,才知所傳有誤。什麼仙舟閑散人員,什麼不務正業,什麼出門賒賬,全都是假的。隻有面前這個說話不留情面,言詞激烈,咄咄逼人的形象,才是此人的本來面目。
思及景元最喜歡的制衡之術,濤然不由得計上心頭,挑撥道:“鐘離先生如此精明強幹,不知将軍知曉了,是會對先生委以重任還是處處提防呢?”
鐘離一眼看穿濤然的用意,故作為難:“不知長老有何高見呢?”
濤然一驚。此番挑撥離間之術,聰明之人不會看不出來。其實他早已做好被一眼道破的準備,不想眼前這位先生卻意外地上當了。是将計就計,還是自己對這個名叫鐘離的年輕人過分高估了呢。
一時之間,濤然有些判斷不準鐘離的想法,便道:“先生此言何意?”
鐘離卻輕輕歎了口氣:“長老有所不知,我其實并非被景元請進府的。是他以在下小友的性命相要挾,将我诓騙入府。其實,他從未真正信任過我,隻是将我視作可以随意差遣的侍從。”
濤然聽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沒緩過神來,他試探道:“先生何以淪落至此?”
鐘離卻又是歎了口氣:“在下的故鄉被一顆隕石擊中,我受此大難,流浪到此。雖勉強保住性命,但難以溫飽。天寒凍日,我無處可去。”
這番言辭情真意切,濤然卻仍有懷疑:“不知先生口中的小友為何人?”
“無名客是也。”鐘離再三歎氣:“故鄉被擊中之時,我與小友走失了。如今在仙舟重逢,乃是意外之喜。不想,小友卻被将軍的美貌所迷惑,不僅甘當奇兵,為其出生入死,甚至唯恐景元失去丹恒後心灰意冷,終日酗酒,郁郁寡歡,故将我留至仙舟,為其排憂解難。”
濤然想起方才那個跟在丹恒身邊的灰發少女,之前聽人來報,精神狀态似乎确實不大穩定。經常毀壞仙舟上的瓶瓶罐罐不說,有時還對着他們胡言亂語。
鐘離見濤然似有所動,便再接再厲。隻見他面露悲傷,眼中悲戚:“小友識人不清,我也被她連累至此。景元這厮,僞君子是也。”末了,神情又變得堅毅一些:“若是他日景元落至我之手,必百倍奉還。”
這番真假參半的言辭,濤然從一開始的不信,到半信半疑,再到全然信服。他早已看不慣景元,身為羅浮将軍,卻對持明人口的日益減少視而不見。口中盡是些仁義道德,卻從未為持明思慮半分。
濤然眼中的狠厲一閃而過,卻盡數被鐘離捕捉而去。鐘離垂下眼眸,恰到好處地掩去一絲眼底的笑意。
濤然渾然不知,隻道自己與鐘離惺惺相惜。他的神情恭敬了幾分,“如果我有法子讓先生離開神策府,不知先生可願一試?”
“洗耳恭聽。”
鐘離化出一方桌椅坐下,邀請濤然也一同入坐。在外人看來,兩人相談甚歡。
躲在拐角處的年輕骁衛将這一切盡收眼底。扣着牆壁的手指越發用力,指節泛出青白色。他緊緊地咬着下唇,眼淚停留在眼眶中,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難以置信。然而,事實就擺在眼前。最終,他将手放在了腰間的佩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