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擇出懷中僅有的兩枝綠萼梅,朝裴璋遞出,細白的指尖微顫,“這是小女今晨費力所折,綠萼不俗,公子亦是極清雅的人,興許會喜歡此花……”
她的聲音細細的,每個字都像潤過水般,淙淙動聽。
裴璋神色沉靜,眸光在綠萼梅的花瓣上略停了停,側目看向身後跟随的侍從。
侍從很快接下花枝。
“多謝。”他溫聲道。
三人走出廊庑,穿過連綿雨幕,山門下不遠處便停着皂輪車。
有春風緩緩拂來,綠萼冷香幽微,在裴璋鼻尖萦繞不去。
臨上車前,他回身瞥了眼花,語氣聽不出什麼起伏:“扔了。”
*
靈山寺的藏經閣前,有一株樹齡逾百年的菩提。四季常青,脆影搖風,照見如來意。
阮窈繞過菩提樹,将花枝倚着牆放好,這才走入殿内。
妙靜正坐在桌案後,見她來了,一雙眼彎成了月牙,将案上物件遞給她。
“讓姐姐久等了。”阮窈忙接過經文與紙筆。
說是經文,實則就是寺中所藏的古籍殘頁。
她得一筆一筆重新謄抄好,以便裴璋通覽、編繕。
這樁功德無量的重任原不該落到阮窈身上,可能文善墨的女尼實在太少,住持便讓妙靜帶着她。
經文晦澀,阮窈耐着性子逐字辨認,不多時,連衣袖都染上了沉郁的檀香。
妙靜瞧見她神色專注,頭也不擡,忽而輕聲說道,“長夜安隐,多所饒益——窈娘可曾想過就此留在這兒?等有了度牒庇護,王生哪還敢再這般放肆。”
度牒是朝廷頒給僧尼的文書。
可莫要說她不願絞去這三千青絲,即便她情願,此事也是斷斷不能成的。
祠部制度牒前,會查證僧尼的身世來曆,絕非兒戲,而阮窈卻連姓氏都說的是謊話。
她作出一副黯然神色,“多謝姐姐關心,可我親人興許還在洛陽,不論如何我也要去一趟。”
妙靜明亮的眼眸略顯暗淡,“原來如此……”
阮窈輕揉持筆的手腕,一雙眼仍盯着書冊,思緒卻随躍動的燭火搖曳散開。
一年之前,胡人進犯魯郡,她父兄随軍出征。
其後三月,齊軍主将驟然投敵,舉國皆驚,父兄至此生死不明。
她與阿娘正惶惶無措時,富商周氏領人闖入阮府,一陣翻箱倒籠後,揚言搜到了阮窈阿爹通敵的密信。
衆目睽睽下,周氏得意洋洋展開密信。
阮窈乍眼看過去,密信上的字迹,竟與阿爹的親筆有九分相像。
可也僅僅是九分而已。
她與阿娘自是萬般不認,卻隻能眼睜睜望着周氏把密信作為罪證呈交給督郵。
從官家娘子淪為叛臣之女,不過朝夕之間。
阮窈忌憚周氏,與其留在府裡束手待斃,不如當斷即斷,趁夜往洛陽逃,還可投奔親眷,求得幾分庇護。
怎料一行人半路又被夥流民盯上,她拼死逃出,卻也同阿娘至此失散。
想及過往噩夢,她眼皮蓦地狠跳了幾下。
思來想去,與其笃信虛無缥缈的神佛,倒不如……信裴璋。
倘若能想法子接近他,再博得幾絲庇護疼惜,他肯稍稍擡一擡手,便足夠自己如願以償。
可二人身份如雲泥,她又如何能徒手攀上這高山,也隻能徐徐圖之……
“一到下雨,我這腿就酸軟得厲害。”妙靜輕輕地歎氣,令阮窈猛然回過神來。
“明日隻怕還會下雨呢,姐姐既然身子不爽,倒不如歇息兩日,這兒的事交給我便是。”她平複下心緒,語含關切。
“既如此,就多謝你了。”妙靜想了想,又輕聲叮囑,“若是有人問起,便說是我允你獨自進藏經閣的。”
阮窈從經文裡擡起頭來,笑盈盈的點頭,似是半分不覺勞倦,“姐姐放心,我知道的。”
*
江南的早春仿佛被細雨腌漬過,連日纏綿不休。
出門時還是晴日,尚未走到藏經閣,就見天上烏雲翻轉,雨滴砸落在石階上,飛濺如珠。
阮窈繞了條近路,匆匆推門而入。
藏經閣年頭久遠,也不知究竟建成了多久,門窗早已古舊,壁面鑲嵌的碑刻也顯得斑駁。
據住持說,閣樓共有三層,二層和三層為閱經藏典之室,所放的都是晦澀冷僻之書,久未有人上去過。
她擡手拂開被雨打濕的額發,視線掃過殿内,不由一愣。
藏經閣二層隐有幽微的燭火,沿着木梯灑下幾絲光亮,竟有旁人也在閣中。
她在案幾後坐下,側耳聽了聽,隻聽到書頁被人翻動的輕微“沙沙”聲。
藏經閣僻靜,鄰近的法堂中又住有看守的比丘尼,并不許常人入内……
阮窈垂眸望向案幾上的油燈,心中生出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