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民使?”
傅琰口中輕喃,燭火映出他微眯的眼,斜長的眼尾上挑,他輕嗤一聲:“你不想回去便罷,何必用這種話來诓我?”
除駐守疆域的節度使外,朝内派往邊疆使臣有專司監察守官的巡察使、專司采集民風的采風使、專司犒賞邊疆的巡撫使,何來的興民使?
男人神色愈發笃定,下颚緊繃着,眼神如鷹隼般尖銳,一寸一寸掃過她的臉。
溫璟不語,長睫垂下,用僅剩的兩根手指探向微敞的衣襟,一不留神便将外衫扯落,露出微彎的鎖骨,大片雪白刺得男人眼神一凝。
他縮回手,垂下眼,視線落于地上的虛影,嘴角勾起,似笑非笑,“還是說,長安城裡的郎君都這般不中用?”
“迫得你千裡迢迢追來,非要和我這個懦夫成一番好事?”
内袋中的物件藏得深,她夠得費力,又聽得男人這般譏諷的話語,蒼白的臉都漲紅幾分,咬緊了唇都壓不下心中升騰的火氣,反唇相譏:“自是比不得傅家幺子。”
“花樓醉生夢死,夜禦十女,名妓枉死,滿城君子誰能如他這般不知禮儀廉恥?”
男人聽罷,甩袖而起,負手背對她,“既知如此,真當我不敢動你?”
“呵,你動啊。”兩指終于将藏好的隸制文書勾了出來,夾在指尖,她擡眸望向背立的男人,聲音幽幽。
傅琰猛然轉身,眼裡冒着火光,卻覺一道風襲來,本能地擡手一擋,文書落地。
他擰眉,俯身拾起簿冊,眼神瞥見封首處特制的徽印上,呼吸一滞。
溫璟整好微亂的衣襟,雙手交疊壓在被上,容色端莊,瞥見他變了幾變的臉色,心頭難得輕快幾分。
待他擡頭看來,她才慢悠悠地開口:“文書你看過了,想必朝中谕令過些時日也會至安南。就問你孟團練想怎麼動本使君?”
“殺人抛屍?”
“還是,囚禁肆虐?”
傅琰長身玉立,薄唇壓得平直。
溫璟下巴微揚,毫不閃避地與他對視,目光冷然。
許久,男人的眼裡閃過嘲意,低斥道:“你真當這嶺南是什麼好地方?放着高高在上的太學博士不做,非要跑到這來逞強?”
太學博士?溫璟眼露嘲弄。
經年舊事在腦海中翻滾,她的聲音冷淡幾分:“孟團練,你逾矩了。”
燭燈倏然一閃,那男人的臉龐隐入黑暗中,看不真切,隻聞得他稍顯粗重的呼吸。
靜默良久。
男人緩步上前,将文書置于她前側,抱拳俯首,行了個标準的揖禮:“安南團練使孟平拜見溫使君。”
……
那夜之後,溫璟再沒見着傅琰。
副将第二日一早便來拜見她這個來得突兀的使君,還帶了一個長相斯文的兵卒和一個婦人供她驅使,請她安心在此處養病,并稱已派人去南陽縣尋她的護衛。
溫璟應下,也懶得裝模作樣問自己占了誰的院舍,安然躺了一日。
嶺南本就潮濕,屯軍所又面水臨山,更為濕重。
晚間,她躺于被中,隻覺被褥都潮得很,壓得她有些難受。
她起身,從架子上扯下外衫披上,擡步走至窗前。
窗外明月高懸,有雲霧飄過,時明時暗,蟬鳴聲陣陣,圍欄外是望不見邊的密林。
終于有些實感,她真的到了太平朝疆域最南端的安南府,而非那繁花錦繡的都城長安。
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捶地聲。
擡眼望去,營門大開,一隊騎兵疾馳而出,為首的正是傅琰。
男人一身甲胄,身姿飒爽,正是她過去無數次暗中描繪過的模樣。
她凝眸遠望,直到再看不清那男人的身形,才輕斂眉目,掩去眼裡微漾的點點淚光。
直至今日,她也不知他是如何來的這,如何捱過三年,如何成了鎮守一方的團練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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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一日,留在南陽縣的溫家護衛到了軍所,領頭的丁一見着她便跪下,磕頭道:“屬下來遲,讓小姐受驚。”
“無事。”溫璟想起為護她而死的護衛長,眼神微黯,吩咐丁一差人将屍裹送還長安,又想起要緊的事:“護送的箱奁都還安好?”
丁一點頭,引她去察看從長安運來的箱奁。
箱奁裡的書冊物件,大多為麓山書院山長臨行所贈,皆是山長四方遊曆的見聞和自個鼓搗出的稀奇玩意,言稱必有大用。
溫璟一一開箱查驗,點過書冊、機杼、器具、良種、香料,見完好無損,懸了幾天的心才定下來。
書箱最上層擺着本《嶺南雜記》,随手一翻便是山長年輕時的筆迹,恣意潇灑。她莞爾,幹脆取了幾冊書卷回房翻看,權當打發時間。
……
傅琰不在,但軍所井然有序,每日操練從不停歇。
溫璟偶爾從窗外望出,都能見着兵卒陣勢嚴整的排兵列陣,無論看多少次都令人心生敬畏。
這日,她正在院内看着書,突然聽聞一陣慌忙的腳步聲。
她探頭往外望,見副将領着頭發花白的軍醫從廊下匆忙而過,後頭有幾個兵卒,皆是搏鬥後的模樣。
溫璟皺了皺眉,走出院門,詢問守了她幾日的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