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望向跟着他從水中潛上船的水手,揚聲道:“收兵!”
……
日正當午,傅琰押着被五花大綁,嘴中塞着一塊白布的上衫信宗上了傅忱所在的兵船。
身着短褐,做漁夫打扮的傅忱像拎着一塊破布一般将上衫信宗左看右看,又咬着牙狠狠給他幾拳後,才直起身子,令人将他帶走。
等船屋内隻剩他們兩人,傅忱才拍了拍傅琰的肩膀,紅着眼道:“好小子,好小子!”
傅琰黑眸亦紅,刀唇緊抿,喉間滑動幾下後,雙手抱拳即為鄭重地行了個軍禮:“多謝堂叔暗中助我。”
“唉,說這些幹什麼。”傅忱擺擺手,眼眶更紅,聲低兩度:“也是因着我一時私心,引你走上這條路。”
“也不知道到了地底見着傅将軍,她會不會一刀砍了我。”話雖如此說,但男人飽經滄桑的臉上卻含着溫柔的笑意。
目光緩緩地在傅琰英氣峻峭的臉上逡巡,試圖找出一些傅苓的影子,眸中滿是感懷之意。
他本是家族中不起眼的旁支子弟,是傅苓一手将他帶入軍中。
不但親手教他作戰領軍之法,更是在戰中幾次救過他的性命。
最後出征嶺南,也是傅苓惦記着他身上的傷情,強令他留下。
在他心中,傅苓遠非族中堂姐,更是他可以為之搏命的師傅。
二十年前,得知傅苓死訊後,他便立下誓言,一定要為傅苓報仇。由此蟄伏閩南軍中,一路爬升,終于得到今日之機。
傅琰聽傅忱如此說,臉上露出個痞氣的笑,“我此次回去便到母親面前給堂叔美言幾句,讓母親下手輕點。”
“你小子!”傅忱佯作生氣,捶了他一拳:“誰都比不得你自個主意大!”
傅琰想起當年舊事,黑眸漸黯。
當年閩南遭寇患,他随傅家軍馳援閩南,因軍中人手不夠,第一次随軍參與海戰。
焦叔為救他而死,臨死前附在他耳旁說了一句話:“一定,一定要為你母親報仇。”
他僵在原地,滿心震撼又不解,他本就是同焦叔一道拜别傅父傅母而來的,何來為母親報仇之說?
僵愣之時,又有冷箭襲來,是趕過來的傅忱一把救下了他,滿臉怒容:“你小子傻啊!跑啊!”
他大夢初醒,跟着傅忱一路逃離被火燒毀的兵船。戰後,他輾轉數日,将多年過往都細細尋摸了一番,敏銳地發現一些蛛絲馬迹。譬如他的哥哥們同傅虢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五大三粗,偏偏他身形纖瘦,長相英雅;又譬如每年祭日父親一定要令他給傅苓磕個頭……
于是,他找上了傅忱,開門見山道:“我的母親是傅苓。”
傅忱先是驚訝後是沉默,在他一再懇求下,終于将舊事一一道來。
原來他竟是傅苓同天家的孩子,是在天家禦駕親征時懷上的。
但傅苓暗中掩下此事,借着戰休之時暗中回京産下孩子托付給傅虢,又領兵來了閩南,最後長眠嶺南。
這一樁舊事,除了身邊親眷再無人知曉。
時至今日,他已經很難說清得知此事時的感覺,隻記得當時自己可笑的執念——定要親眼看看那個高高在上的生父究竟是什麼模樣!
因着執念,他獨自回京參加武舉,祖父祖母萬般詫異,但到底未出言阻攔。
武舉奪魁之日。
他終于在殿中見着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家,玉面金冠,斯文儒雅,縱是上了年紀也能看出年輕時的俊秀英姿。
天家望着他的臉出神了一會,忽而歎道:“你很像朕認識的一個故人。”他抿唇不語,又答了天家幾句話後,領着格外豐厚的賞賜退殿。
走出殿門的那一刻,他微不可見地回頭瞥了天家一眼,心道不過如此。
後來,他便遇着了那個不知何時發現異常的太子,他同父異母地弟弟。
出走長安的他無處可去,又悄悄來了閩南,同傅忱說自己要為母親報仇,請他幫忙。
傅忱長歎一口氣,低聲問:“你當真想好了?”
他點頭,毫不猶豫道:“身為人子,生前不能為母盡孝,若是再不能為母報仇,與畜生何異?”
傅忱同意了,用了些法子,将他送入安南軍中,又一路為他遮掩助他順利憑借軍功爬上團練使之位。
後來,他要訓練舟師,也是傅忱暗中安排淘汰的兵船、教頭給他。
此次舉事亦是冒着天大的風險,但傅忱卻應得果斷,半點都不猶豫。
傅琰望着傅忱溝壑遍布的臉,眸中微暖,輕聲道:“說笑的,若無堂叔,我怎能如此順利地拿下敵寇?母親知道了隻有開心的份。”
“我也算不負當年誓言,替傅将軍報仇了。”傅忱老淚縱橫,撫胸痛哭。
好半晌,他才緩過勁來,沉沉地按着傅琰的肩膀,“我這便帶兵回去了,你回長安,一切小心。”
聲音漸低,微不可聞:“莫跟天家硬着杠…天家對傅将軍…還是有些舊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