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色微紅,輕輕地搖了搖頭,小聲道:“你怎麼出來了?”
興元帝卧病,他不在裡頭陪侍,那高高在上的男人該作何想。
他卻不答,隻說:“父皇想見見你。”
見她神色微緊,薄唇微動,輕道:“莫怕”。
她忽而定了心神,緩緩颔首,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進了殿中。
殿中藥香濃郁,潮悶昏沉。
兩人腳步輕而無聲,繞過屏風,走過層層垂紗,終于走至明黃帳前。
帳内傳來陣陣重咳,而後又是粗喘,喘聲如破了一半的号子,不時破聲。
帳前站着兩個宮人,見兩人走來,臉無異色,伸手撩起帳簾,便聽得一道蒼老的聲音:“都退下。”
宮人無聲而退。
溫璟俯身行禮:“臣溫璟拜見陛下。”
“免禮。”
聞聲,傅琰伸手來扶,她微不可見地避了避,引來興元帝一聲輕笑。
“霖軒說你膽大妄為,怎到了朕這就膽小了?”
“臣不敢。”她垂着頭,眼中是男人搭在床邊的手,幹枯瘦削,青筋顯露,手中還抓着一張白帕,其上烏墨點點。
她長睫稍擡兩分,甫一看清興元帝眼下的樣子,心中更滞。
他半倚在床榻上,頭發全白,容面蠟黃,眼角耷着,全然不似前幾日在千秋宴見着的那般威嚴霸氣,一股衰敗之氣撲面而來。
然打量着她的目光卻不失銳利,不同于上次賜婚時的溫和,而是透着幾分審視的意味。
良久,興元帝才收回那道威壓的視線,懶慢道:“聽琰兒說,此次抗倭你居功至偉,可有此事?”
她頭皮略麻,謹慎答道:“臣不敢居功。領兵作戰的是團練使,沙場征戰的是三府聯軍,後備支援的是安南萬民,臣不過盡己本分,當不得太子誇贊。”
聞言,興元帝支起身子,似笑非笑:“火器是你令人同大羅國購來的,軍費亦是你用走商之法掙的,又何必自謙呢?”
腦中一緊,她忽而掀袍跪下,垂首道:“臣有罪,請陛下降罪。”
頓了頓,飛快道:“按大周律法,外購兵器者,意同謀逆,其罪當誅。臣不敢欺瞞陛下,外購兵器之計,确實是臣所想,雖事出有因,但其行當以罪論,不敢辯駁,請陛下降罪!”
傅琰被她這神來之舉驚得面色微變,興元帝卻巋然不動,聲色微涼:“哪怕是死罪,你也不辯駁麼?”
她垂頭肅聲:“法令既出,莫論何由,也該遵循,否則法令之威嚴何在?臣曾執教太學,熟知律法之則,明知故犯,縱有千般苦衷,也抹不掉犯罪之行,還請陛下以行論處,明法令之威嚴。”
話說至此,傅琰心中發急,隻能跟着跪下:“禀父皇,兒臣明知故縱,該當同罪,請父皇降罪!”
興元帝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兩人,見他們雖是認罪,但脊背卻挺得筆直,沒有半點狼狽畏懼之感,眸中神色複雜。
晾了兩人一會,才收回眼,聲音裡透着絲疲憊:“起來吧。”
兩人對視一眼,緩慢起身。
興元帝又咳起來,用白帕掩口,錦帕上烏墨更深。傅琰見狀,忙坐到床邊,伸手扶住他的身子,低眉順眼地幫他順着氣,又端來水侍候他服下。
“朕無礙。”
聽他這般說,傅琰方抽回了手,又走回溫璟身邊站着。
兩人并肩而立,倒像是在共同對抗着什麼。
興元帝看得心中微歎,擺擺手令兩人坐下,才開口對溫璟道:“你在嶺南,幹的不錯。若朕還是年輕的時候,一定不會召你回來。三年五載,許是嶺南便能變一番模樣,但朕老了,老了便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由你去幹。”
“安儀才貌皆不輸于你,唯這撫民衛國之心,不及你半分。”說着,聲音漸漸低下去,鳳眸中閃過幾許痛色,又在兩人身上逡巡半晌,才輕聲喃道:“所以,她輸給了你們。”
殿中氣氛凝滞,許久都無人動作,唯有細微浮塵在透進來的光中打着轉。
直到男人又重重地咳了幾聲,招手令傅琰坐到床邊,握住他的手腕,歎口氣道:“朕年少登基,坐擁天下,然想保的人卻從來都保不住。你母親,太子,長公主,都一個個離朕而去。如今,終于輪到朕了。”
“這江山,待朕走後,便交到你的手上,亦或是你們的手上。”他說着,輕笑一聲,目光中閃着些懷念之色:“就像你母親當年同朕說,不願困于後宮,隻求當個威武的大将軍替朕守住江山。”
“朕因你母親早逝而傷懷不已,沉迷仙道,卻不想到頭來,還是她給朕留下了你,哪怕堕落低谷,也要替朕守住這寸土寸疆。”
傅琰安靜地聽到此處,忽而開口,眸光堅毅:“忠君衛國,乃傅家的家訓。”
興元帝怔愣半晌,繼而搖頭失笑,“然你不止是你母親的孩子,更是朕的孩子。你要忠的不是君,是祖宗基業,是天下江山。”
“這一路,不好走呐。”他握着傅琰的手用了些力道,又擡眼瞥向溫璟,“所以,朕給你選了一個人,你們一道走,一道把這天下江山守好。”
傅琰輕聲一喏,起身走至溫璟身旁。
兩人并肩跪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