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不願地把身上披着的外衣扔在椅子上,爬上床去,韋祎給她放下簾子,去屋子中央火盆處添塊炭火,檢查了通風口,屋内走上一圈,逐一熄掉蠟燭,才回到榻前。
脫了外衫和鞋子,掀開被窩躺進去,自己也得珍惜這有爐子有床鋪的好時光,兵荒馬亂的年月來了,自己是當将軍的,少不了麻煩事。這時節行軍,西北大漠裡頭,帳篷裡外一個溫度,昨夜一盆洗臉水放在營帳地上,第二天早上起來,水面上竟然結了薄薄一層小冰碴,這都沒真的入冬!
“嘿,韋将軍今天怎麼不坐着過夜了。”羅易在床鋪裡埋着臉,迷迷糊糊地笑。
“躺下比你晚,起來也一定比你早,坐着躺着有什麼分别。”韋祎答她。
“那可說不定,我夜間起來,在你,你臉上,碳灰畫,畫隻大王八。”羅易咕哝着,已然是睡了。
再往後又咕哝了好些,饒是韋祎的耳力,也聽不出來說了什麼,嘴角含着笑蓋上被子打坐,這躺着打坐,比坐着打坐修煉舒服多了。
這廂城裡打探消息的人不能安睡,城外的山裡更不安定。
韋祎總想着,因為路上遇到了,就順手弄死了以酷烈殘忍聞名的拓跋海,恰好那個美髯的仇月刃是個懷柔派,當不會再有殘殺百姓之舉。
但山裡還藏着另一股北燕來的援軍,不知道在哪兒,是誰領兵,為人如何,有沒有撞上藏在山中的使團軍。
打坐的心緒是亂的,今夜的内力翻湧得厲害。
平日裡,内力像是蜿蜒的山溪,淙淙安穩,最近的内力有些像是山溪被燒沸了,不僅燙,而且冒泡泡。不知是因為心緒不甯,還是因為臨近内力沖關,或是二者皆有。
同時,聽羅易那邊也睡不好,隻是因為幾天沒好好歇息,幾乎半昏迷,呼吸急促,呓語不斷,大抵是在做噩夢。
營地裡黑黢黢的,不敢打火把,不敢生明火,警戒的人都是安安靜靜的在外圍遊走,借着一點月光。
肖豐在營地中間坐着,面前是焖燒的一窩木碳,上面放着數個鐵皮的小鍋,煎藥的。
龐仁這會兒也沒睡,從營地裡轉了一大圈,怕衆人藏得不好,非要親自上上下下看過了才算。
形迹能藏,那邊一堆的重傷兵,哀嚎不斷,缺醫少藥,一天之内,重傷的已經死了三成,剩下的,沒有一個能站起來。
“龐将軍。”肖豐沒起身,坐着拱拱手。
龐仁也不挑,他本就随和,再說,都這時候了挑個什麼,苦笑的問了一句“肖将軍。”自己撩起衣裳坐下了。
輕傷也不輕,比如砍掉半邊手掌的,能自己走動,已算是輕傷,這一批人沒法參與戰鬥,缺少藥物,疼得要死,不出幾日化膿了拖成重傷,一樣要命。
重傷兵的露天鋪位裡面搖搖晃晃站起來一個人影,眯着眼睛四下看看找定了方位,活動着肩膀一步一挪往肖豐這裡走,走到近前,一屁股在石頭上坐下,低着頭幾乎立刻要睡過去,半天說不出話來。
“朱公子辛苦,仗義出手。”肖豐先開口。
“是啊,雖然不知道朱公子是哪裡來的,想來是中郎将的朋友,此時能留在深山中幫着我們這些粗人,真是仗義之士。”
朱愈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打起精神來:“二位将軍不必客氣,醫者仁心,在下隻能算是半個郎中,卻也知道不可見死不救。更何況,同是大齊人,自然是有諸位将士沙場浴血,才有我們市井人家安穩度日。”
好長一句話,說着開頭有些精神,說到末尾,又垂首聲低了,沒力氣說話。
“朱公子是哪裡人士?”龐仁還接着問。
“在下是蜀州人,如今在瀝州長住。”朱愈撐着腦袋回答。他現在這一身糟踐的可不比在東海時那麼風流倜傥,錦衣華袍的。
“初見時以為朱公子是富家出身,舉手投足一派嬌慣,同行這些日子看,原是我以貌取人,輕視于你。”肖豐躊躇一會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朱愈聽沒聽見都無妨。
“我家算什麼富貴,在蜀州遭人迫害,舉家逃去東海,幸得小姐相救,保全家小,在東海立足。”朱愈是快昏睡過去,眼角餘光裡瞅見了炭火上的湯藥快好了,又強打起精神來,等會兒給人喂了湯藥再睡。
“不知是何人迫害朱公子家裡啊?”待着也是犯困,說說話吧,龐仁想。
“喔,那會兒我剛十幾歲,不懂什麼大事,似是蜀州的駐兵督尉要從我家購一批軍用藥草,我家那時缺貨,沒能答應,督尉以為是我家不肯便宜賣,找了個由頭把我外祖鎖拿下獄來着,之後就是什麼族内各房排擠,鋪子和倉庫又被駐兵給砸了,老一套家宅故事,都差不多,鬧了好幾年,最後我爹娘決定帶着家人細軟逃出蜀州啦。”
龐仁現在覺得自己就不該問,這人不僅是仗義出手,這人還與當兵的有仇!隻覺得替全大齊的兵汗顔,趕忙拱手緻敬:“朱公子大徳,不計前嫌,以德報怨啊!”
地方兵馬仗勢欺壓百姓之類的事情,隔幾年都會被朝廷揪出一堆來懲治,可見此類事情不少,和貪污流弊一樣屢禁不止生生不息。龐仁自己就是從地方駐軍混出頭來的,自知朱愈所言非虛。
“龐将軍過獎了,不敢當,不敢當。我家的事情與你們又沒有關系。”朱愈擺擺手,“提起藥草,若是此時草藥充足就好了,也許能治活幾個。你們這帶的都是治風寒的,止腹瀉的,怎麼能治外傷啊……”
這話是極低聲音說的,看如今這個樣子,到了明早,又要死好些個。如今煲這個湯藥,就是風寒湯,有一些安神的功效,喝了,充個心理安慰,昏昏沉沉睡個覺。
或許明早能醒來,或許就醒不過來了。
山坳裡的挖的大坑都沒填,今天已經用了一次,明早還能用上,派幾個人拿着武器坑邊上看着,防備山裡有狼啊熊啊,聞着味道跑來,把屍首叼了。
扭頭往重傷兵那邊望一望,也許已經有人斷氣,再去檢查一遍才能發現誰沒了,誰還在堅持。兩個軍醫官已經累倒,早睡過去,夜裡是朱愈撐着,隻是,朱愈此時也沒有勇氣站起身去檢查。
“報!”一斥候從外圍跑回來,蹲在龐仁面前,湊近了烤烤炭火的熱氣兒,這大西北的山夜,着實寒冷,口中都呵出白氣來了。
“講。”
“兄弟們在斜坡山坳裡看見一夥逃難百姓,人數有近百,押着大車,要不,咱們找過去借幾件平民的衣裳,給受傷的弟兄們換上,潛到附近城裡去,也許有得治。”
“借?借三百件還是五百套?是借還是劫啊?”龐仁與手下這人也熟悉,很快想到了這人的心思,即刻制止。
兵卒的傷都是外傷,一進城就會被發現。從難民那裡弄衣裳,幾十套也許還有,這幾百的傷兵,弄來了衣裳,是讓誰去城裡治傷,讓誰不去啊?
若是這山裡的那夥難民,是燕人裝扮的,使計策騙出使團殘軍的所在呢?
再有,縱使全軍覆沒,底線亦不能失,擄掠百姓财物,失之大義。龐仁剛聽朱愈講了家人遭地方兵欺壓的故事,現在就去搶劫逃難百姓?臉上火辣辣的,幸而天黑,别人看不見。
報信的斥候縮一縮脖子閉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