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門外的日光愈加明豔,遮陽的帷布被扯到門窗後,光影層層疊疊直射在張霁白淨的臉上,他的薄唇就在這樣豔麗的日光下輕輕蠕動。
他說,“非”。
盧知照有一瞬的愣怔,欲說些什麼,轉眼看見身旁的人漆黑的眸子微眯,似是被熾烈的日光晃了眼。
她将嘴邊的話噎下去,起身拉了帷布。
“楊文瓊與他的前婦是和離?”
盧知照複又坐下來,略帶猜測地問。
“怎會猜和離,而非……休棄?”張霁正對着她,卻半垂眼睑,微微掩飾眼神中的打量。
“楊文瓊貶至湖廣數餘年,未曾聽過有什麼紅顔在側,幾年來的俸祿更是沒餘下什麼,一猜便知他早就失了另娶的打算,許是對原先的夫人情根深種……”盧知照若有所思,“專情之人倒難做出背棄之事罷?”
她見張霁默不作聲,想了想,又猜,“難道和離一事是那位女子主動提及的?若真是如此,她的膽識與魄力都非常人能及。”
“對了一半。”張霁來了興緻,無聲地望着她,“再猜……”
帷布外滲進的日光輕拂,張霁沉靜如水的眸子起了漣漪,眼波潋滟,一同在誘導着她說出更多。
盧知照被這直白多情的目色盯得起了激靈,内心一陣波動,渾身不自在,說不清是因着害羞,還是别的什麼。
她強撐着想了半晌,猶疑道,“是該女子的家人強逼着她與楊文瓊和離?”
張霁眼神微微一動,掠過一抹難以捕捉的驚異與……
……滿意?
他的喜怒鮮少浮于表面,須得旁人去猜,去辨。
盧知照對揣度張霁的這一套早已駕輕就熟,自然不會放過他微動的目色。
于是明白,她猜對了。
盧知照迫不及待地問:“那位女子的父親是何許人?”
張霁凝聲道,“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吳禮晖。”
那個監斬李北行的笑面虎。
盧知照對上号後,心裡頓時懸起一顆石頭,忙問:“他是誰的人?”
“無陣營,無派别。”
“你如此笃定?”
“他原先是前内閣輔臣沈奕的門生,沈家向來不理會派系之争,自然談不上誰的人。”張霁神情淡淡,一雙鋒利的眼睛卻毫無偏差地瞄準了她心中所想,于是添了句,“吳禮晖隻這一個女兒,焉知奸滑之輩不懂舐犢情深?”
他給她下了一顆定心丸,他賭這樁前緣不會在來日成為楊文瓊的掣肘。
盧知照寬心了些,忽地道:“不過楊文瓊在這樁婚事上的作為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是個認死理的人,對曾璜如此,對發妻更應如此,卻不想如此輕易放了手。”
“曾璜惹陛下不喜,楊文瓊又一心為恩師出頭,吳禮晖斷定楊文瓊仕途無望,因而逼着吳氏與楊文瓊了斷。”
張霁短歎一聲,又道:“楊文瓊有他的堅持,吳氏也有自己應盡的孝道,放手未嘗不是成全。”
盧知照有些不認同,喃喃道,“放手便是成全了?”
她因為惦記着來看張霁,今晨起得很早,聊了半天,難免困頓,手肘擱在艙内的木桌上,面朝張霁那處輕輕托着臉。
盧知照直望着張霁,見他不回答,又自顧自嘀咕,“人生不過短短幾十載,能遇一知心人何其不易?就該與這世道争,與這禮教争,若是當初楊吳兩人攜手争到最後,怎知不能比如今過得更好?”
她的一席話,聲調不高,張霁聽出來,她不是在與他争什麼理,是真的心存疑惑與憤懑,不吐不快。
與世道争,與禮教争,在她心裡都無不可。
總有一股磅礴的力量隐在她的身體裡,時不時竄出來,像一團火,帶着驚人的灼熱,燒盡纏繞在他心房外的盤根錯節的藤條。
于是他能夠如此明晰地感知到心髒的搏動。
盧知照充滿希冀的眼睛緊鎖着他,“難道不該争?”
她如此熱切需要一個應答。
張霁被這熾熱的目光看得莫名躁動,舉杯輕抿一口冷茶,終于鎮靜下來。
“依着你的性子,若不争,來日思及必定悔恨,那便争。”
他此言說得事不關己,輕飄飄的。初品,是她要的回答,細細品味,卻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