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聰消失了。
沒有隻言片語的交代,在平平無奇的一個工作日,他帶走所有個人物品和他買的一些公用物品,與月牙做了無情徹底的切割。
月牙去了男友公司,對方領導氣憤抱怨說他辭職了實在不負責任,打遍男友幾個朋友的電話,也都說聯系不到,除此之外,月牙再想不到任何其它聯系方式。
手機關機,微訊不回,遍尋不見,人間蒸發。
分手可見人品,何元聰确實不負責任,而原來她根本就不了解他,哪怕他們日夜擁抱親密相處。
坐在富麗堂皇的歐式客廳裡,下班後培訓了一個小時,又坐了一個多小時地鐵公交才到父親家的月牙悄悄走神着,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你那個互聯網上班的男朋友,什麼時候帶回家見一見啊?要我說,當初你回來時就該多跟小張接觸接觸,說不定現在小孩都有了,戀愛談久了沒名堂的!還是自家知根知底的好……”
大姑突然起了個話頭,連珠炮地說了好一段,所有原本圍着孩子轉的人齊齊看向月牙。
哦,小張是月牙爸爸的司機,平時也會幫忙家裡辦一些雜事,月牙至今想不明白全家當初想要撮合她和司機的心理,是太看不起她呢,還是太看得起小張了?不過小張如今早已娶妻,妻子一年一胎已經連生了兩個了,大家都說他們是幸福的小家庭。
世界真可怕,大姑的聲音也很可怕,像道道催命符追過來,月牙瞬間無法呼吸,她渴求被關注,又恐懼被關注,于是她下意識逃避,謊話張口就來:“他最近忙,過段時間吧。”
抱着一歲多弟弟的爸爸點了點頭:“聽你之前說的,确實是個青年才俊,你要抓緊,現在社會,競争非常激烈,好男孩都讓别人早早搶走了——哦,哈哈哈,爸爸頭發好玩啊?不玩好不好啊,看看看看,小家夥還笑呢!”
“哎喲真的是!小寶喊奶奶,奶奶。”
“咯咯咯,奶!”
“哇,說得真好,跟姑姑學,姑姑,姑姑,姑姑……”
孩子也挺累的,會喊爸爸媽媽後,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大姑二姑小姑都排着隊等。
人類逗弄嬰孩,有時跟逗貓逗狗逗鳥也沒什麼區别,都是真心喜愛,都是彈舌頭或者嘬嘬嘬,都是能養就養遇到抉擇也可以丢棄。
月牙微笑看着,人群中心的阿姨——爸爸的第三任老婆,隻比月牙大一歲的“阿姨”看見孤立在衆人之外的月牙,自然又大聲地插話道:“對哦,今天姐姐回來了,小寶有沒有叫姐姐啊,叫姐姐姐姐!”
“啊,節?節節?”
“小寶好棒呀,姐姐看喏,小寶多高興,多喜歡姐姐嘞!”
笑容保持得太久,因為突然變成重要配角,本想暗暗放松下面部肌肉的時機便錯過了,她僵硬着應和:“姐姐也喜歡小寶呀~”
下一句該說什麼了?她瘋狂轉動腦子尋找話題,卻是一片空白。
工作上能說會道令人愉悅的月牙,在此刻陷入表達無能的困境,所幸對面的阿姨也并非真心要繼續下去,月牙猜她也一樣,時常會覺得不知怎麼和這個同齡段的繼女相處吧。
但兩人地位又是不同的,當初因為阿姨在父親那鬧過一通,月牙差點不能回來,最終是爸爸同意諸多條件後,對方才總算妥協點頭的。
她回自己的家,竟像一條狗渴望骨頭一樣,明明是理所當然,卻要搖頭擺尾搖尾乞憐,直至上面“慈悲”松手才可以得到。
月牙不明白,既然如此,這個男人這個家族為什麼要找她回來?阿姨若為難傷心成那般,為什麼要當人後媽?又為什麼一個賣服裝的年輕女孩要愛上大自己至少兩輪,且有了兩個女兒外頭還丢了一個的已婚男人,并在他離婚之後迅速嫁了呢?
月牙讨厭她,更加恨自己的父親,他們都當自己是傻子,或者也沒有,隻是不在乎吧。
她不可以住進别墅,她不可以拿到錢或任何固定資産,她隻能夠擁有一個本來靠自己也能進的工作和最初三個月包括八百房租的兩千生活費,還有過年時收個紅包,收到後就必須坐上麻将桌,硬着頭皮努力打還是加倍地輸了出去。
這可是雲都啊!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在住地下室,他們一定知道但誰都選擇性地遺忘跳過了這件事。
奶奶甚至在私下拍拍她的手掌這樣說過:“孩子,你從此就有了家人啊。”
沒了,竟然沒了,不是說當初丢了她很後悔?不是說找到她歡迎她回家是要好好補償?她明明帶來了好運給這個家不是嗎?——他新婚的小妻子很快懷孕,并在驗血後确認為男孩,他夢寐以求數十年不得的男孩啊。
啊,或許這就是找她回來的原因吧。
女孩,是用來引出男孩的。
偏偏她就上當了。
在這樣鬧哄哄的氛圍裡,胡亂想着的月牙突然就發現了真相,好像一個工具人猛然揭開了透明但存在的那層紗,再也不能騙自己其實過得還好了。
太陽穴針紮般痛,心髒跟着一縮,接着迅速沉溺下去,無法呼吸!情緒影響着肢體,她無比的想要發瘋,但是她一如既往地克制住了。
她能怎麼辦呢?
自養母去世,月牙在這大得可怕的世界裡舉目無親茫然無措,沒了膽氣軟了骨頭,隻能幻想依靠别人,不論家人或愛人,隻要讓她能夠有個家,有個普通正常的未來。
可是好難啊!
好難啊,她此刻隻能笑,為了不顯得假,她還至少切換了三種不同笑容,空調風輕柔适當地掃過她半邊身,她卻身體發熱手心出汗坐立難安,但一切都隻是她覺得。
大姑用一雙利眼,打量着月牙絲毫未動的坐姿,虛僞僵硬的笑容,她很是不滿的以為自己動作很輕地搖了搖頭。
豈止坐姿不變,月牙的腳尖自始自終朝向大門,手臂多數抱在腹部,偶爾抱胸,會交叉手臂撫摸肩膀身體,她的肢體語言充分表達了她不安并想要逃離的内心。
不說闖蕩商場的一幫老江湖,就連小姑家愛看網文的高中生弟弟,暗自上下打量了這位沒私下相處過的姐姐後,都準确得出了結論。
每個人都在忽視月牙的内心感受,又解讀着她明面上的言行舉止。
月牙還在笑,心裡卻在喊:
“夠了夠了夠了!不要再逼我了!!!”
“沒人逼你,這些都是你自找的,你明明可以不回來的,不是嗎???”
天人交戰不斷,繃緊的弦斷在哪呢?
阿姨不知道哪來的興緻,還是她也有沒話找話的交際困難時刻,她站起身說:“哎呀,趙姐應該準備差不多了,今天我來做個剛學的大菜,诶?姐姐來抱我們小寶吧?”
她直接塞了孩子過去,卻沒料到月牙沒有及時做出接抱的動作,導緻孩子晃了晃就要從月牙腿上摔下來,她吓得趕緊接住兒子,膝蓋一下磕到側邊茶幾角上,于是緊跟着痛叫出聲,孩子也被吓哭,客廳一時間混亂起來。
月牙在鄉下時,煤球爐上的開水每每燒開,總會發出老式火車嗚嗚叫的聲音,大水壺上的圓蓋子被沸水頂得顫抖,若不及時提起,那橡膠把手就會很燙很燙,她曾下意識脫手,水壺打翻在地,慶幸的是那次開水沒有濺到身上。
但那隻是運氣好罷了。
現在,水又開了,嗚嗚嗚的,她應該必須立刻馬上起身管一管這壺水。
但她好累,好累好累。
“你怎麼回事?還在發呆!趕緊看看弟弟。”可那麼多人圍着,着急着,還要她看嗎?哦,她是罪魁禍首。
“大家高高興興聚餐,你挂張臉幹什麼,這是你弟弟诶!我們對你還不好嗎?你的心怎麼捂不暖的?”大姑自覺忍無可忍,當真痛心疾首。
“哎……别說了别說了,小寶沒事,我擦個藥就行,她不喜歡弟弟就算了,哎……”阿姨抱着兒子,母子倆俱是可憐兮兮的。
“那怎麼行,你這樣不行的……”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月牙穿過人群,看向接過弟弟的爸爸,他沉着臉垂着頭,隻專心低聲哄着兒子,他看起來不像大老闆,就是個普通的老父親罷了。
月牙終于摔了“水壺”,一次性杯子帶着半杯純淨水砸在地上,軟軟的沒有任何聲音,實在不夠有氣勢,可她被燙到了,再也忍不了了啊。
她眼眶含淚張了張嘴,像爆發的火山,無數怨憤恨意指責傷心立刻要噴湧而出——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