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芳挂着臉,将兩位警官迎進門後——
——啪!
她将門重重一關,隔絕了左鄰右舍樓上樓下的所有打量好奇和那些交頭接耳。
“請坐啊。”吳芳擡手,指了指沙發。
有客氣,但不多。
反正已經是殺人犯親屬了,客不客氣的,也改變不了什麼。
池千雪和代福音便在這具有些年頭的木藝沙發上坐下,吳芳則挪了張吃飯用的椅子,在兩人對面坐下,問:
“昨天下午你們給我打電話,接着店裡阿豪就給你們抓走了,現在一大早的兩位又親自上門,這次是不是輪到抓我啊?”
池千雪認真糾正她:“我們隻是請周子豪先生配合下調查,不是抓。”
吳芳嗤笑一聲當沒聽到,紋過的一對細眉高高吊起,翹起的二郎腿,懸空的那隻腳晃啊晃,透明的塑料拖鞋要掉不掉:
“老陳拘留了,阿豪抓走了,小陳嘛,氣得說不認他老豆了,還要趕我這個外人出去,這會不在,那是回他親媽那邊搖人去了。”
“抓我進去也好啊,起碼有口飯吃不是?”
池千雪不接話了,而是好奇地觀察起吳芳,和初見那次相比,她看起來沒有多大的變化,或者說,還更精神了,她躲在老陳背後時,可沒有這股精氣神。
女兒身陷囹圄,加上她剛剛說的所有困難,正常人都會焦慮害怕擔心丢臉,然後神情憔悴不修邊幅無心做事吧?(适逢其會除外)
可她化了妝,頭發雖然還是紮了細細一把低馬尾,但原本脫節的發色被染成了嶄新的棕紅,穿着一條碎花長裙,裙下晃着的腳上紅色指甲油鮮豔欲滴。
不光精神,甚至有點重煥青春的意思。
池千雪光明正大一通打量後,吳芳終于停止晃她那隻腳,也意識到自己的狀态太好了點,沒辦法,哪怕麻煩重重,可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家裡的男人徹底消失後,單身的日子竟然那!麼!爽!
這真是年代不一樣了,也可能是她年紀不一樣了。
想當初她剛離婚,單身的每一天都活在無窮無盡的指指點點中,全世界都逼着她不得不趕緊将自己嫁掉,她從來沒有自由過,如今家裡這團亂麻壞到底了,名聲差到無法挽回了,她反而能解脫了。
俗話說了,關起門來,誰家沒個鬼。
愛咋咋的!
雖然老陳很快就會被放出來,誰都知道,摸了女人或者女兒或者女童幾把——也就是猥亵,根本夠不上判刑的地步,還不是拘留教育一下就算了,但等人一出來,她就提離婚!
陳家折她一個女兒,那她離婚要分一半存款和房子,也不過分吧!至于理發店?那從頭到尾,都是靠她自己拼下來的,誰也别想搶!
這些并非是在這短短幾分鐘的沉默中想出來的,吳芳從月牙案發那天起,就開始想了,日也想,夜也想,翻來覆去地想,每天都很忙,于是也就沒空想月牙最終會是個什麼結果。
偏偏警察又上門!
池千雪不接吳芳之前的話茬,直道來意:“請問,我們可以看看月牙的房間嗎?”
吳芳就起身:“可以,當然可以,不過你們警察不是搜過一遍了嗎?還把她的戒指包啊電腦都拿走了!呐,我可是經過你們的人同意了,才收拾的房間啊!”
她說着,打開了大門邊那道房門,門一開,憋久了的熱氣兜頭蓋臉而來。
這是一間四四方方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寫滿了沉悶壓抑,也堆滿了雜物用具。
有紙箱子、木箱子、塑料箱子、歪書架、舊衣櫃、單人沙發床,以及沙發床上,用真空袋裝着的大包大包的冬季衣服?靠着房門邊,還有一些不常用的帶包裝的鍋具,團成團的很多舊塑料袋,雨傘……
滿滿當當的,已經找不到月牙生活過的痕迹。
這樣的房間,加上雲都夏季的極緻炎熱,即便好好的收拾出來住人,也是很不舒服的環境,像個與世隔絕的墳墓一樣。
月牙就是為了這樣一個住處,忍了又忍,或者不是為了住處,而是為了對親情的最後那一點渴望。
但吳芳顯然對這段親情毫無留戀。
“她的其它行李呢?”
池千雪直視吳芳,身後的代福音推推滑落的眼鏡架,也瞪着吳芳。
吳芳垂下眼皮,語調平平沒有起伏:“……都是些沒用的,我就丢了。”
報案也不過是前天的事情,這個當媽的,竟這樣迫不及待就清除了所有!
池千雪閉眼,深呼吸,不急哦,不氣哦,傷身哦!
代福音不忍,叉腰很大聲地質問:“您怎麼能擅自處理胡亂丢棄呢?裡面說不定有相關證據啊!就算東西确實和案子無關,我們同事肯定也有提醒你要收拾也先别丢!丢哪了?我們得找回來!”
池千雪被爽到,雙手抱胸冷漠臉:嗯!對!
吳芳被一頓嗆,眼皮一掀反而理直氣壯:“我是她媽,我怎麼不能收拾了,怎麼不能做主了!而且也找不回來了!垃圾車早運走了!”
“大媽你可真行啊,你也說她是你女兒了,你——”
“叫誰大媽呢?你個外江佬!你什麼你!我沒那樣的女兒啊!不要說丢她點東西,我恨不得她剛生下來就掐死她啊,誰要女兒啊,她要是個兒子,我命也不會這麼苦啦!她就是個禍害!懷她的時候倒黴幫不到我,還搞得我不能生啊,如今更加害我丢人,給我找了這麼大的麻煩——”
吳芳聲音越來越大,胸膛劇烈起伏着,控訴卻戛然而止,顯然還沒罵完的她,突然擡手捂住臉,嗚嗚嗚地哭起來。
她靠在房門邊的牆上哭了好久,池千雪和代福音想說點什麼,都無從談起。
行李物品方面已然不會再有收獲,兩人這趟來,重點也不在行李,而是想了解一下月牙平常的為人處事如何,是否有精神異常,是否談起過和何元聰的這段戀情,和阿豪到底是個什麼關系等等等等。
二隊今天幾方分工,談話也好,查關系網也好,去月牙長大的家鄉也好,都是為了抽絲剝繭,找出一個殺人犯殺人的邏輯,關聯出幫兇存在的證據線索。
包括對月牙本人的審問,也會涉及到有關“殺心”的問題——這關系到了嫌疑人的犯罪動機、預謀和故意程度,從而可評估其刑事責任……
吳芳顯然不能配合警方,她對女兒的了解實在不多。
哭一會後,她放下手,露出一張被淚水沖刷成五顔六色狼狽的臉:“東西是找不回來了,我當時太恨了,什麼都沒留下。”
“你要是想問别的,我隻能說,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也不關心她在想什麼,我連自己都不關心,得過且過的,哪裡管得了她的心她的事。”
“但是我想說一句話,她不壞的,她隻是心氣高了點,年輕就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她一心要過好日子!她要真殺人跟踩螞蟻一樣簡單,不會弄到忘記自己幹了什麼的地步,會殺人,肯定是那一下,她實在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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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收獲的池千雪和代福音剛回到警局,沈局就通知開會。
刑偵的所有案子,一把手沈确有責任一一過問。
因為缺了姜不招和江望——兩人去了月牙長大的地方,參會人數稀少,又因為阿豪拒不認罪,案情進展不大,會議便隻開了半個小時。
沈确了解了進度,二隊梳理了現有信息,會議更多的,還是在說網絡輿論這塊。
沒錯了,案子又上網了。
何元聰失蹤案的最初,因為他的帥氣,相關内容就曾在網上熱鬧過一陣,前天在石廈公寓那麼大陣仗地找屍骨,更擋不住被人全程拍攝,有樓上俯拍角度,有人群夾縫中放大再放大的角度,有高清□□版本的,有打碼怕人看吐版本的,總之根本就瞞不住!
發酵到今天,又是一個舉國皆知的熱搜。
之前很多神評、預知貼、案件分析被翻出花來,那些兩性關系男女情感的主播也都忙壞了,聽江望說,隊友徐覓的網紅老婆都打電話來問,這事能不能在網上開一集,當然,她一定是客觀地中立地正能量地表達一些可以說的觀點……
明明一開始,主要還是譴責兇手,并為何元聰網上獻花雙手合十哀悼一路走好的畫風,後來就不再受控制了。
網友是真的熱心,主播是真的有話說,少數私密賬号是真的在搞對立,其結果就是,網絡環境鬧哄哄的,警方更是壓力山大。
為什麼大?因為不停有媒體想要知道更多案件内情,為了不負廣大群衆對正義的期盼,更是要跟進到底。
“案子還在偵破階段,暫時不方便告知,屆時會發通告”這句話,發言人已經說累了,結果網友又炸了,什麼意思?兇手難不成還能是别人之類的,想來等幫兇浮出水面後,新觀點——奸/夫/淫/婦論又會滿天飛……
哎,近期連連登榜,這種流量,東城分局真的一點都不想要!
要解決呢,說簡單也簡單。
案子早點破快點破。
散會後,訊問室外。
池千雪通過監視器看了看周子豪。
他垂着頭,胸膛勻速起伏着,靠着椅背雙手搭在腿上,姿态放松,看着像睡着了。
警方在周子豪這裡,一無所獲。
文明執法尊重人權,何況他還不是罪犯,所以什麼刺激心理戰車輪戰熬鷹不給睡的法子,通通不能用不該用,警方請他來,隻能是在規定時間内問個話。
池千雪手指敲彈着桌面,由衷感歎,阿豪的心理素質出人意料的好啊。
在警局待了這麼久的時間,他有着适當程度的慌張,适當次數的詢問何時可以走,适當的表情适當的反應,最初的月牙像朵楚楚可憐的小白花,那他就像株努力挺拔的小青草,都是一臉真切的無辜,對所有指控質問全都堅決否認。
即便警方很快調出他曾使用過的外賣賬号,證實了他當晚根本沒有任何訂單,他還是堅持自己當時不認識月牙。
他說,他白跑一晚上,完全是因為他是個怪人。
因為腿腳不好,所有人都說他幹不了外賣這行,而他确實快要扛不住了,于是在放棄的前一天,他自虐一般,模拟了一晚送外賣,隻想證明:不是他不行,是他不想幹了。
“殘疾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你們不懂的。”
接着是很經典的一句台詞,他小心翼翼的,怯懦委屈地反問:“警官,假裝送外賣,不犯法吧?”
二隊人确實不懂,殘疾人也表示不想被随便代表,假裝送外賣也确确實實不犯法。
警方當然不相信這套說辭,但他們沒有證據反向證明,事實上,這樣的推脫也算有一定的邏輯了。
稍有刑偵經驗的人,對這番說辭都不太驚訝,這根本不算荒謬的。
曾經有些罪犯為了脫罪,甚至能說出,□□是為了鍛煉警犬,殺人是為了慶祝生日,偷盜是為了供奉神仙,拐賣是為了完成月老托夢這種荒唐至極的話來,還有的案子都到開庭那天了,犯人翻供說是警方給他下了蠱才會認罪……
總之所以,月牙案,僅有一份認罪口供和受害者屍骸,是不夠的!
池千雪離開了訊問室,她先要問問海那邊打撈的進度,雖然就算車被撈出來,大概率也找不到指向兇手的證據…還要再跑跑月牙最早住過的地方,月牙父親那邊也得她親自去,換别人去,那家人真做得出直接趕人……
而分局這邊,因為沒有證據,時間一到,二隊不得不放周子豪回家。
直到三天後。
姜不招和江望胡子拉碴風塵仆仆歸來了。
周子豪立刻被收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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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姜不招之前所說,是不是的,查就知道了。
而這世上很多事,隻要詳細調查,總能發現點蛛絲馬迹。
事實上,這個案子,從陳自強舉報起的一連串發展,就注定了,這個本可能被掩蓋過去的案子,終将真相大白。
月牙和阿豪,畢竟不是精心預謀。
這是一樁激情殺人案,因為兇手的失憶,幫手的善後等等,才暫時蒙蔽了警方而已。
姜不招坐到阿豪對面:“别告訴我,你也不記得你們早就認識?”
資料攤開,鋪滿整個桌面,上面全是二人的過往經曆。
多年以前,一個甯靜的村莊裡,一個寡婦撿了個女嬰回家,一個棄婦帶着天生跛腳的兒子回鄉,兩個女人比鄰而居相互幫助,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等到孩子長大到了上學的年紀,人漸漸有了區别,一個是好好讀書的乖乖女,一個是被霸淩至辍學的“跛腳豪”,兩人默契地減少了人前的來往,隻在田野間山谷裡無人時繼續着他們的友情。
再後來,月牙考上大學離開了家,阿豪失去母親背起行囊也離了家。
月牙的生活太精彩了,以至于和遠方的阿豪淡了聯系,世界發展迅速日新月異令人應接不暇,到最後,月牙隻剩下阿豪一個企鵝号,在長長的歲月裡,對話寥寥無幾,還都是月牙偶爾想起來,單方面發給阿豪的。
通過技術手段,兩人過往的聊天記錄也被翻出來。
出人意料,自兩人分别之後,他們的第一次有效聯系,竟然就是殺人當晚。
月牙殺了何元聰,還沒處理或正在處理屍體的時候,她登上企鵝,敲了敲那個埋在深處一直灰色的頭像。
聊天記錄全部都在。
“阿豪,我要去上大學了,你也努力打工,賺錢了要來看我哦。”
“阿豪,好久不見了,你好嗎?前幾天在校門口看見一個背影,感覺很像你,哈哈,是不是很巧?”
“阿豪,那人不會就是你吧?不對,要是你來看我,肯定會聯系我啊。”
“阿豪,我媽媽去世了,你在哪啊?為什麼都不回我信息了。”
“阿豪,聽家鄉老人說你被你爸爸接到了雲都生活,我也來了,可以見面嗎?”
“阿豪,你大概沒有在用這個号了,我好失落,我就這樣失去你了嗎?”
“阿豪,我想我找到了幸福,可幸福好難把握。”
“阿豪,今天突然想到了小時候,如果時光可以從頭再來,該有多好。”
“阿豪,我好難過。”
“阿豪,我殺人了。”
——
“月牙,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