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愣愣的不聚焦，目光非常呆滞，盯着他們這個方向一盯就是好久，眨都不眨一下，直到眼睛酸澀蒙上一層霧水，老人本能閉了眼，接着低頭不說話了。
顯然神志有一定問題。
“你們幹嘛的？”
身後來了另一個更蒼老的男人，這次可以确定性别。
他将自己收拾得還算幹淨整齊，此時手上提着一個塑料袋，能看見裡面是兩個透明一次性飯盒，内裡分别隻有一點菜渣湯底和小半盒米飯。
池千雪壓住種種此刻理不清的感受，開口道：“老人家您好，我們接到報案，關于許如意的一些事，想找許如意的家人了解一下……”
許雲強一聽，急忙幾步走近：“有消息了？是不是有消息了？如意在哪？那死妹釘在哪？太氣人了！她弟弟還在外地找她呢！不行，我先給阿祥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
老人開始語無倫次，最後幹脆轉着圈自言自語，池千雪開口想解釋，卻被姜不招拉住了，他輕輕搖頭示意再等一等。
等什麼呢？
等老人終于清醒過來。
許雲強雖然一直念叨打電話，卻從頭到尾沒有拿出來，他的灰背心黑短褲同樣是空蕩蕩，看不出哪裡能放一隻手機。
他捂了捂臉，飯盒裡菜湯跟着升高，晃蕩了幾下。
再放下，他眼窩幹澀，血絲通紅。
“我女兒，是不是，死了？”
“發現屍體了，對嗎？”
“要我去認屍？”
“走吧。”
他有一種輕車熟路的沉重，仿佛不是第一次認屍一般。
池千雪愣住：“不是的許先生，我們就是想要找到許如意，才來找您二位了解情況的。”
說着她愣住了，對方也愣住了。
都快半年了，警方根本早就不找了，如果不是發現屍體，他又沒有手機可以聯系，警察怎麼可能上門呢？”
池千雪則是僵硬地轉頭，看那個被狗鍊綁住的——女人。
許家爸媽的年紀，按理最多也不過才四十多歲啊。
不論如何貧困，都不該是這樣一對老人。
不該有人被狗鍊吊着，不該有人要靠撿剩飯活着，不該住在臭味熏天的垃圾堆旁邊，住在一個冬冷夏熱的集裝箱裡。
苟延殘喘。
池千雪僵得幾乎動不了。
許雲強卻恢複了理智，神情突然變得冷漠。
這是池姜二人的視角。
但在許雲強看來，警方的到來才是真正的突如其來，打破了他原來的計劃。
——他最近在找吃的，想找一頓好的剩飯，吃飽就準備上路了。
不是沒有人免費請他這種人吃飯，好人還是有的，可他不想欠着債走，下輩子還會沒好命的。
許雲強自顧自往“家”走，打開帶回來的“飯菜”，一口一口喂人吃下：“老婆，吃吧，吃吧，今天有肉沫，慢點不要急，來來來，給你湯拌飯，湯拌飯吃飯香……”
地上坐的人吃飯很急，窮兇極惡般狠咬每一口飯，根本不咀嚼全都直接咽，許雲強顯然已經習慣，每一口都喂的很小口。
慢慢的，本就不多的飯菜見底，許，許媽媽還想咬塑料飯盒，被許雲強預見到迅速收走了。
之後她也不鬧，坐在那裡不動，沒一會，身下流出一攤液體。
許雲強沒料到她今天會吃完立刻就尿，顧不得有人在，急忙進屋拿了條毛巾褲子出來，将許媽媽拽進小紅三輪中，用背擋着當門，同時手上非常快速地将人擦了一把換了褲子。
池千雪腦中飛旋着西城分局轉過來的相關資料。
許雲強，從事三輪車拉客生意。
許媽媽，資料上顯示她叫周瓊芳，天生不會說話，靠撿垃圾為生。
許吉祥，許如意的弟弟，十六歲，初中後就辍學不讀。
僅這一點資料，還是許雲強當初報案時，自行提供的。
每個字，都體現了許家的貧困，但這麼多年，他們到底也活過來了。
而如今，他們的生活，顯然天翻地覆，連最初的萬分之一都不到。
不是光物質上，而是作為人，連靈魂精神，都被一并極度摧毀了。
“進去坐嗎？雖然悶了點，但不髒的。”
許雲強請二人進去坐，椅子是木頭拼湊的，小小的很穩當，兩人自然地坐下來，許雲強突然生出一股久違的待客的喜悅。
小小的細細的微不可見的喜悅，讓他的臉都變亮了幾度，他四處找一次性杯子，果真讓他找到，倒了兩杯涼白開，還很抱歉，在雲都，沒有給客人喝白水的道理。
池千雪包裡有水，但她接過來說：“謝謝，剛好口渴了。”
姜不招一聲不吭，但一口将水幹了，許雲強連忙提起茶壺要續，被姜不招接手：“我自己來就行，您坐。”
他便坐下，低矮的“房屋”，西去的日光，讓他整張臉陷入了陰影之中，他沉靜下來，好半晌開始緩緩道來。
“孩子媽之前得了乳腺癌，做手術切掉花了很多錢，因為這個，如意才去讀了職高。”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沖着免學費才去上職高的，是她初中老師上門來勸我才知道，可如意又說已經答應了職高那邊，不能再改了，學好了早點出來賺錢，也是一條出路，人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全是她和我說的。”
“我什麼都不懂，天天隻知道悶頭拉客，不曉得多打聽，害了女兒。”
“孩子媽性子弱，本來就愛胡思亂想，覺得是自己生病，害了女兒，後來女兒聯系不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有一天突然就糊塗了。”
“我的兒子，因為姐姐和他吵架時，一句家裡就偏心他這個兒子，在姐姐跑出去打工後，也死活不肯讀書要進廠裡上班，等聯系不到如意了，警察又一直沒個結果，他就背個包要自己去找。”
“他說很多人都在到處找孩子，會互相幫忙傳他經驗，他姐姐那麼大那麼聰明個人，肯定更好找。”
“可是沒有錢，連出門的票都買不到，何況打聽消息是要花錢的，孩子媽這個情況，我也沒辦法一起。”
“我就把房子賣了，雖然就那麼一點面積，房子又破舊了些，不過房價漲得厲害，也賣了好些錢，全存在銀行卡裡讓吉祥帶着。”
“結果上個月，在隔壁市底下一個鎮上，吉祥不知道被誰被打死了，警察隻說應該有好幾個人，查附近監控看了像是互毆，到現在也沒抓到人，說視頻太糊了。”
“看監控說互毆，又說視頻太糊了。”許雲強這樣重複了一句。
“死前，我的兒子，還緊緊拽着他裝滿尋人啟事的書包，包裡，沒有銀行卡，沒有手機，一分錢都沒有，他瘦的，瘦的老爸都快不認識他了。”
他沉默好一會，才繼續道：
“我許家，家破、人亡，已經壞的不能再壞了。”
“兩位警官，就直說吧，為什麼，突然要開始找我的女兒？”
“是和别的什麼事扯上關系了嗎？”
“但我的女兒，不可能做壞事，更不可能犯法。”
“所以我想不通，你們為什麼突然就要幫忙找我女兒？”
許雲強說得很慢，是以情緒波動好似不大，池千雪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恨，他悲，他絕望至極。
池千雪張嘴，她本想說：“不是幫忙，這是他們警察應該做的。”可她說不出口。
是姜不招艱難開口回複了老人：“我妹妹叫姜甜，您記得嗎？她是如意的好朋友，她還是認為其中有問題，所以告訴了我，我這才知道您早已報了失蹤……”
“哦……哦，是那個好孩子……原來如此，是啊，我就說，怎麼會呢，早知道？算了，好吧，謝謝她。”
“但是，找不找，随你們吧，随你們吧。”
老人一時不再說話，兩人不能知曉他心中在想什麼。
池千雪再也抑制不住，轉身出去，卻不是哭。
她奔跑到路邊一株似是天生地長的歪脖樹下，嘩一聲嘔吐了出來。
白的蹄花，紅的辣油，黃的汁液。
吐到吐無可吐，吐到全是黃水膽汁。
她渾身顫抖，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吐了。
為什麼？不知道。
可是，她怎麼可以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