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盛啟楓是個有品位的男人。客廳僅留一盞落地燈,與窗外燈火遙相輝映,氛圍私密又溫馨,連帶他望來的目光,都顯得無比溫柔。
本想老老實實坐在他身邊,卻在下一刻換了心思——
她徑自躺在沙發上,把男人腿當作枕頭。吹幹後的長卷發帶着隐約的濕漉,如薄毯鋪在男人膝間。也沒問他同不同意,隻在躺好後眨巴着眼睛,仿佛在說你不要不識擡舉。
盛啟楓笑着默許,看着她懶洋洋地躺在他大腿上,指尖不住在面膜上按壓眼周,仿佛能把過往今來的煩躁都壓出去似的。
實際上,在她靠近他的時候,那些情緒已經煙消雲散了。
“天塌了。”
心情隻有這三個字可以描述。
得知孟雪兒宣布嫁入香港豪門後代的新聞,回到合租房的甯芙推開門,望着家裡四面八方海報,洩氣極了。
那些為了偶像據理力争的時刻變成虛無,愚蠢的是對陌生人産生笃信的自己。疲憊帶焦灼在腦子裡成為憤怒,體重秤上方節食計劃寫着她的殚精竭慮,幻想等到體重達标就能跟她站在同一個舞台上并肩奮戰的理想,好像也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
憤而要撕掉海報的瞬間,在指尖觸碰到膠帶的時刻,又冷靜下來。因為猛然驚覺——在她得知父親跳樓死亡的時候,情緒也沒有這麼極端過。
盛啟楓聞言笑起來:“為什麼?”
甯芙沉默片刻答:“破産就像遇到地震,隻有荒誕兩個字可以描述,畢竟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也不能改變父母的職業人生,享受過,就要為它們帶來的任何可能性負責……偶像就不一樣了,偶像是自己選的,是我在心裡建造了名為她的神殿,是我的房子塌了啊。”
指尖撥開那些長發可能會團成的結,盛啟楓輕聲問:“後來呢?”
甯芙撇撇嘴,陷入回憶。
偶像倒塌如失戀,吃不下,睡不着。
她自以為隐藏得很好,在買了她四年時間的黎安面前勤懇工作,直到跟随外景拍攝中途,确認照片合适與否,她轟然倒在攝影機前。再醒來人在醫院,挂着葡萄糖,床邊守着她的,是日理萬機的黎安。
“醒了?感覺怎麼樣?”
盡管黎安語氣平和,意識到衣食父母在床邊陪着是多大的不經,不顧手臂上的輸液管,甯芙迅速爬下床,對黎安道歉:“對不起,我耽誤工作了。”
不要開除我五個字,在唇邊咀嚼幾遭,不敢說。怕本來沒有這個意圖的上司反而被提醒,隻能竭盡全力表達誠意罷了。
瞧着她驚慌,黎安笑容寬和,提醒道:“健康的身體才是工作的本錢,醫生說是低血糖,還有一個小時輸完,上來好好躺着。”
甯芙看了看床,沒敢上。
黎安輕歎:“我說話原來這麼沒用啊。”
甯芙嘴裡說着不是沒有,利索地爬上去,躺着姿态俨然有股視死如歸的氣勢。
瞧着她緊張,黎安忍俊不禁,把被子給她掖好,才坐回床邊的椅子裡。
高級定制事業起步期,黎安日程滿到睡眠時間都得從交通工具上搶。甯芙回想着今天她原本的日程,應該是去法國參加晚宴,為即将開展的春夏新品拉珠寶贊助。如果一切順利,她應該已經抵達法國酒店了。
這是天大的死罪啊。
吊瓶滴答,甯芙閉上雙眼,呼吸都小心翼翼,度秒如年。
冷不防耳邊黎安問:“喜歡雪兒啊?”
被捉到痛腳,甯芙霎時間睜開眼睛望向她,也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黎安調侃她:“你每次看到雪兒,那個眼神崇拜得呀……你都沒用那種眼神看過我,真讓人嫉妒。”
有那麼明顯?
甯芙支支吾吾:“她是名模,長得漂亮,聰明,年輕,又靠自己賺到很多錢……”
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而成功模版近在眼前。
她暗自對比過,還差多少才能達到孟雪兒的程度:論漂亮,她不差,論學曆,去考個港大研究生就好了,論身高,一米七二足夠,唯一的短闆就是胸圍。無論如何節食減肥,都瘦不到90以下,曾經能讓她被人追捧的東西,此刻卻成為重重砸向自己的石頭。
“希望能跟她一樣,早點把幾百萬的負債還清,所以節食,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黎安隔空點點她。
甯芙自知無理,嘴唇蠕動許久才道:“對不起。”
黎安已經付了4年的費用,她不該分心到别處的。
黎安淺笑:“甯芙啊,跟你同一批進入我的工坊的女孩們,有的在我推薦下做了模特,有的離開了服裝業做演員,隻有你被我留在身邊做助理,沒想過為什麼嗎?”
甯芙啞然:“您雇我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黎安搖頭:“還記得你們進入工坊的實習期嗎?”
甯芙點點頭。
接受黎安雇傭之後,她想過很多自己為什麼被選中。
漂亮?身材?互聯網早期富二代知名度?
從蘇州獨自搬到杭州,跟人合租房子将一切生存所需的東西準備好,如期抵達黎安工坊的時候,卻看到另外九個女孩,個個條靓苗順,她站在其中,絲毫不出挑。深入了解更是得知,大部分女孩是工薪階層的家境,但她可是負債幾百萬啊。
實習期一個月,黎安帶她們惡補服裝行業相關知識,面料生物,化工基礎,色彩美學,人體生理基礎,身材形表,法律法規,甚至海外行業規則。每門課學三天,最後一天就閉卷考試。
單論成績,她也不是最聰明的那個。
學得天昏地暗,自信心天天被打擊,結業的時候,有人放棄,有人被黎安推薦到其他公司,隻有她還留着,也隻暗自慶幸,黎安已經提前把四年學雜費直接交進大學賬戶,就算後悔了跟她要,她也有四年喘息的時間。
“第一堂制衣課結束,其他人都把做好的衣服,跟不要的布料,扔進了垃圾桶。”黎安望着她露出笑容,“隻有你,把它穿在了身上。”
甯芙躺在床上,怔怔回視着黎安,沒有說話。
那節課作業,要求她們一個小時内,制作一套符合自己身材的衣服。
任誰看考點都在打版。
拿到題目大家很快動起來,甯芙卻沒急着拿起畫粉,一遍遍看着手裡的教材思考。
适合她穿的通用衣服尺寸應當是170/88A,尺寸是确定的。女裝褲比起男裝,需要考慮女性臀部曲線,弧度要精确貼合身材起到陪襯效果,同時給出行走坐卧任何動作的餘裕。考慮到以她的身材,胸部比較突出,上衣不能走基礎款思路,前布後布袖子布,要根據胸部輪廓,做出貼合曲線的剪裁。
手裡布料,是市場随處可見的白棉布,沒有彈性,所以對剪裁的要求極高。
我要做出,我會穿去工作的衣服。
它必須方便我行動,同時起到最基礎防寒保暖的作用。
甯芙拿鉛筆在書頁邊緣花了草圖,修改到滿意為止,才拿起畫粉。
在白布上圈出想要的形狀,剪裁,縫紉,直到成為一套衣服。
成功的瞬間,什麼都沒想,脫下身上的T恤,換上了自己做的。興緻勃勃跑到落地窗邊,就着微弱的光影轉着圈确認:沒錯,這就是我想要的衣服。
興奮之餘一回頭,卻發現同期都在笑她——所有人都做了裙子,隻有她做了長袖和褲裝。
是的,作業說的是“符合自己身材的衣服”,沒說是褲子還是裙子。
而女裝行業比起男裝能玩出花的,不是誰都能穿的襯衣長褲,而是裙裝。她們的裙子都做得很漂亮,在有限的時間裡,用白色布料,要裝飾有裝飾,要繡花有繡花。
這節小測評分,隻有她被打了B。甯芙看着結果,想着既然都被笑了,也設計出來,不如就這樣算了。就這樣泰然自若地穿着不要錢的新衣服,繼續着實習生涯。
唯獨沒想過,别人的衣服,後來都怎麼樣了。
黎安安靜地看着她,話語娓娓而至。
“雖然給你們上制衣課的,是我首席助理設計師泰雅,但那道題是我出的,甯芙。她提醒過我,做裙子還是做褲子。我故意沒有規定,就是想看看你們能給我什麼答卷。
“一提女裝,就聯想到裙子。雖然不算錯,但這種刻闆印象背後,是千百年對女性的偏見和奴役:一個女人從出生到死亡的一切,都圍着假想的男人轉,小時候是父親,長大了是丈夫,年老是兒子。要做父親的心理疏導,做丈夫的欲望發洩,做孩子的庇護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