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工作日，外灘依然遊客成群。甯芙把車停在Gustativo Matto樓下，就在停車場出口看到了杜若。

學會制衣以來甯芙就沒穿過别家衣服，缺什麼衣服就設計什麼款，牢牢站在顧客角度思考問題，才能在實用性角度長盛不衰。

她最常穿的就是自家基礎款，簡約幹練而不失商務職業風範，天生好身材加上自帶流量，就是天生的代言人。

即便沒有硬性規定隻能穿得樂，員工久而久之也被她影響，天天混搭，但身上必定有一件是得樂。

偶爾策劃部會挑出員工優秀穿搭，發在各個渠道官網，同顧客形成良好社群互動。

日複一日，把品牌經營得有聲有色，有人情味。

但基礎款有限，意思就是，她們撞衫了。

分明是時裝，一樣的兩套，就活脫脫穿成工裝。

瞧着杜若完全複刻模特穿搭，仿佛從屏幕裡走出來，沒下班似的，甯芙當即笑出來。

不愧是我的人。

不愧是我的眼光。

見慣在奢侈品服裝店撞衫尴尬，女人之間互看不爽針鋒相對的戲碼，杜若倒是有些惶恐。

她急着解釋起來：“甯總中午好……聽我解釋。我覺得簽約得樂之後，最好不要穿别的品牌的衣服，于是把銷量最好的這套當工裝穿……我不知道您也喜歡這套，我下次會注意……”

雙手抱臂，甯芙唬她：“注意什麼？”

杜若聲音更小一分，慣性垂下頭顱：“就……”

下颌被一隻手挑起，杜若看清楚甯芙眼中戲弄味，臉頰窘迫得微紅，視線别到一邊去。

甯芙這才放開她，正色起來：“就算是同一套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也會有不同風格。知道為什麼這套銷量最高嗎？”

杜若搖搖頭。

甯芙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我在穿啊。”

看一眼時間接近12點，甯芙帶她上樓，邊走邊解釋：

“網紅靠關注度就能賺錢，打版大牌自己穿正品有之，找款賣搭配有之……最好的服裝代言人當然是老闆自己，也沒有什麼比老闆自己都在用自家産品，更能夠讓顧客信賴質量。

“在設計之初，就會從顔色、質感、季節考慮每一件單品如何融入其他産品，把我最喜歡的搭配方式放在第一頁，這就是這套衣服的由來。”

杜若認真聽着，若有所思。甯芙剛想說點什麼，電梯門開了。走出電梯就看到餐廳外站着她此行目标——鄧思超。

黑色短發造型利落時髦，穿着亞麻色西裝套裝，手提一個樸素帆布包，裡頭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麼。

站在走廊盡頭的陽光裡似是曬太陽，卻又聽到沉重的歎息，一手緩緩揉着太陽穴。

甯芙看眼手表：離約定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比她到得還早。

情緒聽起來不好，精神壓力很大。

盛啟楓說官司一定會赢，那麼壓力來自什麼？

同杜若使個眼色，杜若會意，甯芙便上前打起招呼：“您好，請問是鄧思超鄧教授嗎，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鄧思超聞言轉過身子，不同于linken照片意氣風發，此刻面容盡顯疲憊，眼底隐隐泛着青色，看得甯芙愣住。

精神壓力大到已經無法顧及健康。

她也有過這種時候。

瞧她怔忪，鄧思超開口客氣道：“您好，您就是聯系我的那位甯總吧。不是你遲到，是我習慣早到做準備，不過……”

話語驟然停頓，她短促地笑。

于是甯芙忙招呼：“走走走，進來邊吃邊說。”

工作日的中午，預約制餐廳人滿為患。

點19999/位的套餐以示合作誠意，甯芙緊急boss直聘紅酒換果汁，蘇茜親自推着小車祝三位女士吃得開心，特别準備了每人三枝紅玫瑰以示紀念，就到後廚準備上竈做飯了。

相比杜若得了甯芙允許，以江景為襯給花拍照要發點評網誇誇，鄧思超心思顯然不在吃上——她将桌子上殘餘裝飾物摞在一起，就把腳邊帆布袋打開，一件一件掏出來，介紹起它們是什麼。

“學.曆.證.書。

“教職證明。

“在美國參與過的，跟運動企業合作面料研發的相關合同。

“在美國的面料專利證書。”

最後一件證書被掏在桌面，帆布袋也在腳邊軟趴趴。

鄧思超端起桌上檸檬水一飲而盡，眼神懇切地看向甯芙：“這些是我的相關證明文件，你先确認一下真實性吧。”

商業談判價值在于等價交換，一般不會把底牌亮在開頭，很多皮包公司就是如此實行詐騙的……

開局就把底牌揭露，相當開誠布公。

甯芙對教授好感度大增，應言把證書舉在桌面一一檢視。

隻能确認印鑒簽字無誤，純英文就像螞蟻一樣亂爬，留學前沖刺雅思，意大利語、法語的口語記憶早就在五年前回國時候清空，甯芙保持着體面微笑，把手裡的證書交給杜若，讓對方參謀，轉而問起别的。

“剛剛在走廊上看到您揉太陽穴，神色看起來也很疲憊，如果不舒服的話，要不要去醫院查一查？”

鄧思超笑着歎口氣：“您也知道那件事，我簡直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相關問題昨天就預演過，甯芙單刀直入：“您大半輩子都在美國，為什麼突然回國？還跟那種新廠子簽約呢？”

在餐廳輕柔的爵士樂裡，鄧思超緩緩開了口。

“事情是這樣的：

“我碩士到美國進修材料，因為科研成績優秀變成直博。在同一批人裡成績也還算好，順利在本校博士後出站就留校工作。愛人也是博士同學，白人，有了兩個孩子之後更是常年回不了一次國探望父母，逢年過節隻能越洋電話，打錢，聊表孝心。

“去年春節我們一家回來探親，我提出想把父母接到國外，但我父母是農村人，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就拒絕了。于是春節假期過完我們一家四口回美國，剛回家不到一周，就聽說我父親摔到脊椎，骨折住院的消息。

“我忙趕回來，照顧他們。

“雖然孩子有我老公照顧，但是現在美國教職競争激烈，如果我請更久的假，我的工作可能因為缺席而無法續簽。所以我就想，幹脆把專利在國内變現，既是給父母存點養老金，也能托人照顧他們。

“然後我開始挑選合作對象。

“大型運動品牌都會自主研發，不需要我的專利，也不屑于買斷。代工廠隻需要穩定接大單就好了。恰逢那個工廠主跟我說，他們想從代工廠轉為自研品牌，我們的追求是一樣的。對方開價公道，也答應我替我照顧父母，經常去探望，機會千載難逢，于是我就簽約，并且提供了相關技術文件，然後……”

鄧思超露出一個苦笑。

甯芙接話：“雖然考察過工廠，但不知道工廠主是個騙子，疏忽大意了。”

鄧思超笑笑：“觀察，提問，解決，科研就是這麼簡單，有時候會忘記人情世故也是學問。在美國時我還有丈夫提醒，回國如回家，親切感倍增，倒是忘了，有人的場合就存在爾虞我詐……不得不說，他能空手騙上億的東西出來，也是本事。”

甯芙不禁笑起來。

鄧思超納悶：“怎麼？”

“商業最重要的是找準市場，以小博大。

“我大概猜得到他怎麼做到的：利用信息差，民間集資，順應政策便利搞到農業用地，轉農業為工業，再找銀行貸款，搞廠房建設，廠房做好之後以融資租賃名義引進機器，再财務報表作假，賴掉要付給機器廠家的錢，最後呈現在衆人面前就是一個看起來欣欣向榮的企業，本地招工，賣仿大牌貨品，而你，鄧教授，就是讓機器運作起來的最後一環。

“下次留心吧。如果一個人連自己如何賺到第一桶金都解釋不清，那他絕對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對象，扯上關系隻會弄髒自己的名聲——不知道您怎麼想，在我看來，财富地位都是過眼雲煙，隻有名聲才是能流傳後世的寶藏。”

鄧思超細細打量起對面的甯芙，許久才問：“那你是怎麼看出問題的？”

“宿舍，食堂，廁所。”

甯芙毫不吝啬給出答案，雙眼銳利宛如Ｘ光：“我要做的是品牌，是長久經營企業而不是一錘子買賣。如果一個供應商連員工基礎生理需求都無法保障，又憑什麼給我的一定是質量合格的産品呢？我兢兢業業做五年的品牌，可不是為了給這種東西做嫁衣的。”

鄧思超神情略微動容，緩緩點頭：“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其實我起初也不知道背後還有這些事，隻是覺得那家工廠有問題，直到我把困惑的地方告訴我男朋友，他才想起來，是聽說過一家服裝廠有問題。”

甯芙将原話轉述給她：“您的律師沈闊先生是我男朋友的朋友，所以冒昧聯系您，還得謝謝您願意賞光，見我一面。”

緣分如此。

甯芙舉起石榴汁，鄧思超也舉起，二人輕輕碰杯。

酸甜觸感在舌尖炸開，放下果汁杯，鄧思超難掩欣賞之意：“我也在網上看過你。33，很年輕，經曆卻很了不起。”

甯芙不以為然擺擺手：“陳年老黃曆，不足道了。”

“言歸正傳，既然我們雙方都有需求，那我開門見山地聊：我希望為我的品牌得樂增加運動線，科技面料是必不可少的。我願意提供為期三年的面料專利授權合同，價格五百萬，附加條件是大陸地區獨家授權，以及同等條件優先購買權。

“當然，還有定期代替您去探望父母的工作，請您考慮一下。”

一杯果汁見底，薄荷葉落到泥濘的殘渣裡。

杜若安靜為教授添檸檬水，又叫侍者補一杯果汁，就聽到鄧思超開口：“三百萬，人民币。”

甯芙意外揚眉，就看到鄧思超微笑道：“差價用來購買友誼，還有，替我出席3月底的開庭。我本周末就要趕回美國，給本科生上課了。”

就見到甯芙右手舉在空中，小指飄在半空：“一言為定。”

十分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