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監制在精神病院的熟人是一名年輕有位的主治醫生。
這位曾經被邵大亮幫過的龔醫生,并不情願因此破壞醫院規則,但礙于過往恩情,迫不得已答應接尹範進來。
而卲大亮壓根意識到這一層,總以恩人自居。
他在電話裡笑道:“龔超,你媽現在怎麼樣了?”
這話表面寒暄,實則提醒對方牢記自己的恩情。
電話那頭,龔超醫生笑了笑,連忙表示感謝。
“多虧了您從中牽線,省了不少功夫,我媽已經好了,馬上就要回國了。”
“那就好。”
“嗯……”邵大亮拖着長長的尾音,卻不說話,等着對方主動去猜。
龔超嘴一撇,主動問道:“您是想和我談尹範的事情?”
邵大亮哈哈大笑:“對。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能不能有辦法讓他不要再出來?他有人格分裂症,多恐怖。那個人還打人,這種人就不應該放出來。”
“邵兄,我很感謝您在生活方面幫了我,但是一碼歸一碼,尹範先生确實有相關的病症,但整體來說控制得很好。我也和他的心理醫生聊過,他除了這一次在酒店的打人事件之外,幾乎從來沒有出現任何暴力傾向。如此偶發的小概率情況,我們并不能斷定尹範先生就具有非常高的社會威脅。我也不能昧着良心把他留下來,我們做醫生的還是得尊重事實。”
邵大亮扯着眼皮,臉上蒙着一層厚厚的不屑。
“過河就拆橋了是吧?是讓我給你媽打電話,是吧!我看你們家就你最不識擡舉。”
龔超闆起臉,長長籲了口氣。
手心裡冒汗,他捏了捏手機,不得已放軟态度。
“主人格不算,尹範至少出現了兩個别的人格。其中一個就是打人的那位,隻要逼出這一位,他的暴力傾向就能坐實,便能讓他留院繼續治療。”
“行吧,這方面我也不懂,你操作。”
總算應付了過去。
龔超雙手插進白大褂上的口袋裡,透過玻璃窗望向樓下,緊緊抿嘴。
他想起邵大亮的話,雙頰火紅。
不可能,不可能。
他是個醫生。
精神醫院,是他所知道的人間最痛苦的地方。這裡的病人,被靈魂撕扯,活在精神地獄裡。
他決心善待尹範。
而尹範呢,在沒有李桑寶之前,他對于自己的病,預防大于治療。
他并不相信這個病能治好,隻要少發病,或者發病了不傷害人就已經很好了。
可如今,有了李桑寶,他不得不想得更多。
李桑寶的父母那麼快就接受自己精神病人的身份,他深感慚愧。
他無以為報,願意散盡家财甚至折壽把自己治好。
所以當主治醫生龔超和他聊起要對他采取電擊治療的事情時,他一口便答應下來。
龔超醫生本是試探性一問,沒想到尹範卻答應了,倒是有點怔楞。
他再次強調電擊治療所帶來的副作用,比如嗜睡、嘔吐、頭暈,還有精神長時間的麻木、反應遲鈍等。
尹範認真聆聽後,依然點頭。
“總得說來,電擊弊大于利,收益并不劃算。”龔超醫生好奇發問:“你為什麼還是要堅持?”
想到李桑寶,尹範心裡一絲甜甜的滋味,他笑笑:“因為我現在不隻屬于我一個人。”
“老實說,大家誰沒點精神問題?我看你維持得很好,心神心智也很清晰。可以吃藥,繼續保持你之前的認知方面的心理療法,其實是沒問題的。”
“不用,龔醫生。我想試試。”
“你确定?萬一結果很糟糕,怎麼辦?”
“沒事,我确定要試試。”
電擊治療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尹範躺在治療床上,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身下的床鋪始終都是冰冷的金屬觸感。
尹範心跳加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為了即将到來的挑戰。
手上綁着血壓計,醫生正在測量,然後麻醉針打了進去。
醫生們的對話在尹範的耳中變得模糊,一股強烈的電流湧入大腦。
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沖擊,像一把鋒利的刀試圖切割他的神經,以至于他全身痙攣。
尹範硬是一聲不吭。
電流隻持續了幾秒,然後消失。
完畢後,尹範頭疼欲裂,全身無力。
他被推着回到封閉病房,麻木地躺回病床上。
他住的封閉病房有六張床,病友們都穿着藍底白條的病号服,不太說話,自己各過各的。
六個人便有六個世界。
尹範躺在床上,意識模糊,昏昏欲睡。
有個病友一隻手圈着另一隻手圍過來,扯着眼皮看他。
尹範看回去,那人臉上麻木,失去了正常人眼中的光芒和一種血色感。
似乎沒有察覺到尹範也在看他,這位病友依然一動不動地盯看,眼神呆滞。
忽地,這眼神亮起來。
從麻木變得哀傷,從無感變成了焦慮。
他把手指捏得更緊,在一個很小的圓形裡前後踱步,嘴裡念叨着:“媽媽,媽媽,你怎麼還不來?怎麼還不來看我?”
——“媽媽,為什麼你還沒來看我?”
尹範太累了,伴着這聲音,朦胧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