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不想?”李問。
溫特沃斯沒有回答。
“你沒有不想的權利。”李說。
溫特沃斯定了定神,稍微坐直了身體,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些關鍵的信息。
這是整場審訊中,李對溫特沃斯做出的唯一一個“解釋”。
你沒有不想的權利……
他有不答的權利,為什麼會沒有不想的權利?
人就是人,正是因為人時時刻刻都在“想”,才能被稱之為人。
“為什麼我沒有不想的權利?”溫特沃斯反問。
李不答,他放下了手中的紅筆。
就在溫特沃斯以為這再次變成一場沉默的拉鋸戰時,牆壁上的電子時鐘已經跳到了十二點。
在十二點到了的這一刻,李突然變了。
他打了個哈欠,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動了動坐得發僵的屁股和肩膀。
“喲,别坐着了,上級通知,戴倫家族給我們送了一大筆錢,你現在可以走了。”李笑着對溫特沃斯說。
溫特沃斯甚至來不及想,為什麼戴倫家族會用保釋金把自己救出去?
他的第一反應,不,直覺,告訴溫特沃斯,面前這個人,和剛剛的李,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什麼意思?”溫特沃斯不确定,問道。
“你可以走了啊,還能有什麼意思?”李好笑地看着溫特沃斯,“現在是午休時間了。”
溫特沃斯看向了李背後的攝像頭,它不再發着紅光——它熄滅了。
“午休時間?”溫特沃斯喃喃自語,“你們現在‘下班’了,對嗎?”
李點了點頭,他擡起頭看了看牆上的電子時鐘,說:“午休有兩個小時呢,我得去吃點披薩餅了。”
李準備離開了,他沒有收拾桌子上的報告,任由它這樣攤着。
溫特沃斯驚疑不定,喊道:“等等!”
李回過頭,他臉上的笑容變淺了,這時候,下班的李和剛剛上班的李,在表情上——不,在情緒上,有部分的重合。
溫特沃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聽到李對他說了一句話。
“下班了,你還不走嗎?”李問。
溫特沃斯還是沒有明白,他愣愣地站了起來,感受着自己酸麻的腿。
“你們不再調查凱特和瓦倫的死亡了嗎?”溫特沃斯急切地問。
他原本并不是想問這個,事實上,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他忍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信任這個地方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到底會不會成為他們繼續扣留自己的把柄。
高塔是敵人嗎?還是朋友呢?
李沒有回答溫特沃斯的問題,他隻是說:“下班了,你快點走。”
他說完就走出了312審訊室的門,溫特沃斯往前走了一步,踉跄了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門外,高塔一切正常。
辦公室裡人聲鼎沸,他們在聊天,聊家長裡短,明星八卦,老婆孩子,奶粉尿布,蜜月旅行。
警員們不再做不正常的工作,他們不再死寂沉沉。
桌子開始變得淩亂,上面有打開了的零食包裝,有用來午休的枕頭,還有各式各樣的水杯和飯盒。
所以,剛剛,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絕不是一場夢。
溫特沃斯腦子裡清楚得很。
“你出來了?”溫特沃斯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戴維斯……”溫特沃斯說。
“是我。”戴維斯心情很好地回答了,他這時,也已經和早上來提審溫特沃斯時,完全不同了。
戴維斯又變回了昨天晚上的那個戴維斯。
溫特沃斯沒有說話。
戴維斯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就像剛剛的李一樣,他們的表情同時混雜着“上班”和“下班”的兩種狀态——姑且就這樣稱呼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态度吧,溫特沃斯實在是找不到更具體的形容詞了。
李和戴維斯在這時候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溫特沃斯已經見過了他們不正常的模樣。
原本溫特沃斯以為,戴維斯是高塔裡能夠幫助自己的人,現在溫特沃斯不會這樣想了。
很明顯,戴維斯也知道這一點。
最終,戴維斯扯出了一抹笑容,對溫特沃斯說:“戴倫先生已經在外面等着你了,你快走吧。”
溫特沃斯簡直想拔腿就跑——這個地方的恐怖程度簡直令人發指,他到現在都仍然處在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中,這讓他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更不知道面前的人到底可不可信。
他應該走!
現在,立刻,馬上就走!
再也不要在這個地方多呆一秒了,溫特沃斯腦子裡的自我保護意識正在瘋狂地催促着他。
但是。
感謝溫特沃斯兩條發麻的腿吧!
他剛剛邁出去一步,就差點摔倒在了地上,陡然而來的失重感将溫特沃斯從驚懼之中喚醒。
溫特沃斯感受到了一條堅實有力的胳膊,正在支撐着他。
“你沒事吧?”戴維斯着急地問。
溫特沃斯側過頭,看見了戴維斯眼底不加掩飾的急切。
這份急切是真誠的,溫特沃斯立刻捕捉到了這份情緒。
“沒事,我沒事。”溫特沃斯借着戴維斯的力,站穩了身體,努力地平複了兩口氣。
戴維斯松開了手。
“戴維斯,你等一等……等一等……”溫特沃斯努力地組織着語言,理智與情緒正在他的腦子裡打架,讓他不知道該聽誰的。
理智告訴溫特沃斯,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兩幅面孔,表裡不一,他不知道哪一面是真的,絕對不能輕信于人。
但是情感上,溫特沃斯看到了戴維斯眼睛裡的悲傷。
并非是溫特沃斯開始想做聖母了——他絕沒有這樣愚蠢。
隻是……
人會聽從理智而做出決定,但是這樣的決定不一定出自于本心,這一點,溫特沃斯在和凱特的往來中,深深地體會到了。
凱特不想與别人組成家庭,但是仍然會因為溫室的意志,不斷地與人相親,就是一個最近的例子。
他人意志、社會意志,決定了人的行為。
現在,又是誰的意志,決定了戴維斯、李,還有整個高塔的行為呢?
溫特沃斯不知道。
但是溫特沃斯的潛意識,突然捕捉到了某一種需要。
這是溫特沃斯的心聽到的聲音——每當心意的聲音出現的時候,人一定要遵從它,決不能違背。
這是上天、命運、神靈,或者随便别的什麼,給予人的寶貴機會。
抓住它!
“你快走吧。”戴維斯沒有問溫特沃斯有什麼事,隻是像李一樣,催促着溫特沃斯離開。
“等一等……”溫特沃斯下定了決心。
“我……謝謝你昨天晚上給我的零食,還有那本法律書,謝謝你對我的幫助。”溫特沃斯對戴維斯說。
戴維斯的表情非常錯愕。
“不管怎麼樣,我……我有太多的事情弄不明白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問,更沒有要你回答的意思。”溫特沃斯苦笑一聲,這句話說得雲裡霧裡。
但是戴維斯知道溫特沃斯在說什麼,這就夠了。
“總之謝謝你,還有……”溫特沃斯停頓了一下。
他感覺到自己要做出一個承諾,一個保證。
溫特沃斯心裡的心意告訴他,你可以這樣說,你必須這樣說,不用擔心什麼後果。
“交個朋友?”溫特沃斯扯出了一抹微笑,他仍然處在害怕的餘韻之中,但是勇氣令他開口了。
戴維斯見溫特沃斯沖他伸出了一隻手,他擡起頭,看見溫特沃斯正在對他笑。
下一秒,溫特沃斯感覺自己手上一重,旋即,他看到了戴維斯眼睛裡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