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曆來很少聽艾涯的話,當年他走得那樣果決,倫科以為,艾涯對他的性格,應該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家族責任,倫科是不想承擔起來的——還有林客呢,怕什麼?
“我不信,”艾涯選擇把話挑明,“你作畫,從來不是随性而至的,你也不是什麼藝術家,說你是數學家還差不多。”
倫科沒說話。
“你非常嚴謹,并且十分細心,雖然有很多空靈的想法,但是很難從規則中跳脫出來,不然你的畫作早就享譽天下了,”艾涯也擡起頭看了看家族畫像,“你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倫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艾涯看的是霍普——這位倫科從沒見過的親生父親。
“這麼說,你見過‘真正的藝術家’咯?”倫科問,他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被收拾得一幹二淨。
艾涯沒有否認。
“是誰?我能見一見嗎?”倫科問。
艾涯定定地看着倫科,她試圖從自己長子的身上,找到一點他父親當年的影子。
她再一次失敗了。
“十年了,”艾涯看着倫科,“你能告訴我,當年你為什麼要選擇離家出走了嗎?”
倫科的輕輕地舔了舔自己的門牙,他正咧開嘴笑,舌尖從兩排牙齒的中間漏了出來。
“你為什麼非要知道呢?”倫科問。
“總不會隻是單純地想反抗我吧?”艾涯問。
倫科不答。
“我是一個不開明的母親嗎?”艾涯繼續問。
倫科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艾涯皺了皺眉,問:“不知道?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你從來沒有逼迫我和林客去做任何事,但是,我們似乎,都走在了你想讓我們走的道路上。”倫科看進了艾涯的眼底。
“隻說我的話,我的确非常喜歡藝術,也如你所說,并沒有真正的藝術家那樣的天分,我從沒有覺得我走上這條路有什麼問題,但是,怎麼說呢……”倫科說到這裡,語氣低了下去。
艾涯突然想打斷倫科的話,她知道,倫科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有可能會揭露一些艾涯心底從來沒有承認過的東西。
她從未細想過這一部分的内容,所以她慌張得想否認,但是霍普的畫像就在艾涯的旁邊,讓艾涯動彈不得。
這是她和霍普的孩子,父母要讓孩子把話說完。
“你對我的感情,似乎很複雜。用你的話來說,我是一個很嚴謹的人……”倫科說到這裡,笑了一下。
他自認為不是,因為倫科想起了自己“長生不死”的答案,他決定還是不要把這句話告訴艾涯。
就讓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抱有一種接近但不真實的幻想吧。
生命本來就是孤獨的。
“所以,如果要我理解你支持我學藝術,我就無法理解,你在聽到我要離家出走時,眼睛裡的驚喜與激動,更不知道你在上個月見我回家時,眼睛裡的那份幽怨,從何而來。”
倫科說的這句話,立時就把艾涯定住了。
他提起的這些往事,勾起了艾涯的回憶,讓她開始思索,自己過去的種種表現,是不是展露了什麼蛛絲馬迹。
“你在我的身上投入了大量的金錢和精力,最後我要離家出走,把一切都抛在身後時,你居然不生氣,這不符合常理。”倫科說。
“不能是因為我愛你嗎?”艾涯反問,“不能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支持你的一切決定,不管你是要呆在家裡,還是要離家出走,我都不會阻攔你嗎?”
倫科搖了搖頭,問:“你是這樣的人嗎?”
艾涯恍然,意識到了自己内心的矛盾。
她曾經對林客說,她對兩個孩子都是有所求的。
那現在,她又怎麼讓倫科相信,自己這個做母親的,是全心全意地愛着自己的孩子呢?
這根本說不通。
她到底為什麼會支持倫科學藝術?
不是因為她愛着倫科。
不隻是因為這個。
還是因為他是霍普留下的唯一一個孩子,所以她很驚喜倫科身上有着藝術家的氣質。
僅此而已嗎?
她又為什麼對倫科離家出走的十年不聞不問呢?
她真的這麼放心自己的孩子嗎?
還是因為霍普曾經說過,藝術家應該度過一段窮困潦倒的自由時光呢?
倫科回家的時候,她是幽怨的嗎?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家嗎?還是希望他就像霍普一樣,永遠留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呢?
她到底是希望倫科像霍普,還是希望倫科不像霍普呢?
艾涯在渴望什麼呢?她難道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得到嗎?
難不成,她既想在倫科身上,重新見到霍普的風采,又想得到一個活出自己人生的孩子嗎?
艾涯直面這個問題之後,發現确實如倫科所說,這太複雜了。
倫科是他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這個孩子就像一棵樹一樣,他茁壯地成長着,卻被自己嫁接了一片枯黃的樹葉,承載了一些過去的痛苦。
“所以,你剛剛問我為什麼要離家出走,這個問題我暫時不想給你答案,但是,或許你也可以問問你自己,你為什麼會讓我離家出走,這對你更有意義。”倫科說。
他看着艾涯臉上怅然若失的表情,心中得意非常。
終于有一天,他雖然什麼都不知道,但也能輕易地擊垮艾涯的心理防線。
他終于從艾涯隐隐約約的期盼和桎梏中脫離了出來,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對艾涯進行說教。
他們的身份颠倒了。倫科對此感到無比快活。
餐廳裡的鈴铛響了起來,萊拉打開了房門,從二樓走了下來。
“開飯了,母親,”倫科輕輕地說,牆壁上的霍普正在注視着他,“聖誕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