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涯語出驚人。
溫特沃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到霍普。
從他來到戴倫家的第一天開始,溫特沃斯就明白,艾涯肯定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愛人。
——不,不是愛人。隻能說是,她愛着的人。
後來,他和倫科在海邊的公交車站裡,喝了一晚上的酒。
溫特沃斯基本能确定,被艾涯放在心裡的人,應該就是她死去的丈夫。
“我曾經猜到了,你現在想和我說說嗎?”
“你昨天晚上和我說,你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我想我們以後,都不會再見了,我的生命已經走完了一半,和你差出了三十多年的光陰……我的意思是,你不妨聽一聽,等到你老了,到了我這個年紀的時候,說不定早就已經忘記了。”
溫特沃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洗耳恭聽。”
溫特沃斯十分誠懇。
“他,我是說霍普,他是個畫家,到死的時候,都是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你剛剛說流浪,他成為了我的丈夫之後,我很快懷上了倫科,在某一個夜晚,我和他做過一些簡短的談話——就像我們現在這樣。他說,藝術家們都是要去流浪的,住在公寓的閣樓裡,沒有錢就去睡大街,總之,都是一些不着邊際的浪漫想法。”
艾涯對霍普嘴裡的流浪,持一種“不着邊際”的理性态度。
可她還說了“浪漫”。
溫特沃斯精準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浪漫是一個多麼浪漫的感情用語啊。
“在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睛都在發光,我那個時候很難明白,到底是什麼人,喜歡又悶又窄的閣樓,而且你知道嗎?他說他最喜歡自己,哪有人——你說——哪有人會一邊喜歡自己,一邊讓自己住在不好的地方呢?”
艾涯在說這些的時候,就像是在說一些昨天的故事。
她“昨天”也是這樣笑的,在那個夜晚,她和霍普躺在床上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想的。
就像是第二天醒來——第二天醒來。
霍普并沒有主卧裡搬出去,她也仍然披散着頭發,沒有将它盤起來。
這些話,這些話——她原本應該對着霍普說的。
她在複述着自己昨天的話,對另一個人念念不忘好多年。
“我聽說,霍普……在倫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害了病,亡故了。”
“是啊,熱病,因為他在閣樓裡住着,那兒太糟了。”
所以不是謠言。溫特沃斯的腦子裡想起了倫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在夜晚的公交車亭子裡。
“至死不改姓”、“沒有葬進戴倫家的墓地”和“艾涯将霍普的棺材送回了他的老家”,這些都是真的。
為什麼呢?她明明那樣愛他。
“為什麼?”溫特沃斯問。
“因為我當時不愛他。”
艾涯明白男孩想問什麼,這個問題,她和倫科在醫院談過之後,艾涯就想過了。
她理所當然地說:“我是在他死後愛上他的。”
“在他活着的時候,我從沒有想過要去關心他,他雖然是我的丈夫,但卻是個閣樓上的丈夫*,他在戴倫家沒有權力,又沒有什麼認識的人,仆人們,尤其是在勞倫斯……若有若無的授意之下,霍普的生活,應該談不上好。”
三十年後的現在,勞倫斯對溫特沃斯的手段都如此惡劣,他對霍普,這個艾涯實際上的丈夫的态度,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他也十分理解艾涯,某種程度上,這就是艾涯的天性。
她在死後愛上霍普,與其說她真的愛着霍普,倒不如說,她愛着的是她腦海裡的記憶與感覺。
艾涯最愛她自己。
這就是為什麼,在出發前往托斯卡納的那一天裡,林客問溫特沃斯,艾涯是不是愛着男孩的時候,溫特沃斯會給出一個否定的回答。
他在很早的時候就窺見了艾涯的本質,時至今日,終于得以确定。
可惜在這一刻,他并不打算刻薄。
讓艾涯高興一些吧,她值得沉浸在愛的幻想中。
說實在的,愛不愛活人沒什麼要緊的,愛不愛具體的人也不要緊。
要緊的是,她還能愛着某一個人,就算這個人是她自己,那也十分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
正如艾涯所說,幸福的感覺是美妙的。
“如果霍普晚生三十年就好了,我可以帶着他一起去流浪,我有很多的朋友們,都是流浪的高手。”
男孩開了個玩笑。
艾涯果然大笑起來。
“既然說到這裡了,我們言歸正傳——你剛剛從托斯卡納回來,再加上我聽到的風聲,昨晚的行動結果很糟,我怕影響你的心情,所以一路上都沒有挑明。”
溫特沃斯将雙手枕在腦後,明白該來的還是要來。
車開進了舍瓦兒大街。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在南美,埃爾被你的一位朋友殺死了。”
溫特沃斯目光一定,大腦重新開始運轉了起來。
“我事先不知道這件事,我從不過問具體的行動計劃。埃爾死了,然後呢?有什麼問題?”
“沒有,但是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在托斯卡納,我們實現了精誠合作,斯賓塞的人全部覆滅,你們得到了斯賓塞的資源,又即将離開這個國家,戴倫家族高枕無憂,我從此不用再擔心,有人會來劫奪我們運給基石的貨物了——”
在人行道上,狄更斯正在向前走着,溫特沃斯看到了他的背影。
“兩個小時前,我讓小狄更斯先生出院了,一路派人跟着他,他的定位是向我實時傳訊的。”
艾涯敲了敲自己左耳的藍牙耳機。溫特沃斯并不意外。
狄更斯看了看四周,他以為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于是打開了門。
大門關上的那一刻,艾涯的古董車正好停在了舍瓦兒大街101号的門口。
“我希望我們可以再合作一次——在你們離開之前。和我談談吧,流浪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