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友德在别人眼裡一直是高大威猛的形象。
可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麼英雄。被溫主任一眼看中的二等戰功經曆也純粹是因為狗屎運。部隊裡有幾個刺頭天天欺負他,逼得他飯也沒吃就躲到了部隊即将參加演練的坦克下面,這才有機會發現油箱破裂,上報給了班長。沒想到這小小的幸運,竟被部隊文書美化成了【及時挽救了将要入艙的戰友,也為部隊挽回了不可估量的損失。】
他還記得班長給他頒獎時那真誠祝福的眼神,可惜幾個月後,退伍的名單發布下來,裡面就有班長的名字。
“人要有所為有所不為。不義之事不做,不義之财不拿。我不後悔沒給他們送錢,哪怕今後隻能回家種地。”這是班長退伍前夜對他推心置腹的交代。
那陣子部隊轉業搞得挺亂,班長本來有機會留下來的,但就因為不肯給好處費,就被放到了退伍的隊伍裡。
龐友德從來沒有産生過死得其所這種非分之想,相反的是,他一直很怕死,所以常年鍛煉,妄想長命百歲,不受病痛折磨。
可他是知道是非對錯的。
不幸的是,他參與的那件事就是錯的。
一年以前,老婆自從被他用蹩腳的借口敷衍過去之後,再沒問過他那天晚上拿回家的二十萬塊錢是哪來的,他也心安理得地用那筆錢為孫子添置新的衣服,書包和課外書。日子在一天一天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他為終于能夠幫上辛苦在外打工的兒子兒媳感到發自内心的高興。
可一年來的輾轉難眠不是假的,夢裡那些張着嘴跟他讨要公道的鬼影也不是假的。他隻能一遍一遍說服自己,這種事情,就算他不提,也總會有别人想得出來。他不過是把這些人最後的價值榨取出來,為自己謀得一點生活上的寬裕。
他甚至想過,自己會帶着愧疚和遺憾将這個秘密一直帶到地下。
可程亮出現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那個和平常一樣,用戲曲打發時間的下午,在程亮敲開了他的門後,他從這個年輕人眼裡看到了他曾經最敬重的老班長的眼神,裡面寫滿了蓬勃的正義與無畏。
他當時真想沖動地告訴程亮一切,卻又沒有勇氣失去正在享受着的一切。兩種情緒好像密度不同的液體,一直以奇怪的狀态相容着,共生着。
可當他被收到結果程亮的命令時,兩種情緒終于發生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交鋒,在他腦袋裡鬧開了鍋。
他沒殺過人。确切地說,他連雞都沒殺過。
可那不就是個免費教他孫子讀書的熱心人嗎?跟他又不沾親帶故!他能辦到,一定就像一年前的那個夏夜,他鬼使神差般在其他幾個男人面前說出那個建議一樣簡單。
雙手扶在方向盤上,龐友德直視着陽光,直到視線裡出現了兩坨綠色斑塊。視線收回來,他在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綠到發青的側臉。幾分鐘後,正好和經過車旁往裡張望的程亮的正臉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交疊着。
不,他做不到了。那可是個活人啊!
他終于沒有按照要求把油門踩死,哪怕那樣他還可以再獲得三十萬的獎勵。當程亮濕熱但微弱的鼻息一下一下噴在他的指節,他下了個痛苦的決定,隻希望能幫助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早點遠離白馬鎮這片是非之地。
哪怕是以這樣不體面的退場方式。
而他自己呢?
他想得出自己的結局,那些人瘋了眼可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可即使要走,他也要給親人最後的保障。
而那些他對不起的人呢?
他坐在陰影裡,不自覺就低下了頭。
------------------------------------
窗戶被突然而至的晚風吹開,江水的腥味順勢飄來,黏附在濃濃的暮色裡。
“是誰的葬禮?”程亮的呼吸急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