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早晨被程亮一手推開。
走出房間,走廊上的情形簡直和昨天天壤之别。因為地勢有坡度,幾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孩子排着隊輪流從地闆上打着滾到大門口,叫嚷聲和嬉笑聲響徹長長的走廊。
透過沿途開着的房門透來的光線,程亮似乎能看清他們不同模樣的臉上挂着相同的快樂形狀,他不甚流暢的腳步聲瞬間和走廊裡的嘈雜混雜在了一起。
出了大門,太陽虛弱無力,馬路對面傳來車聲人響。還沒到早高峰的時刻,街上人群隻是懶散地分散向街邊的各個早餐店。
他從中選了一家客流量最大的小面店,屋内座位早已坐滿,屋外的榕樹下已經有不少食客坐在了矮闆凳上,對着擺放在高闆凳上的紅湯面大快朵頤。
程亮之前從來不願意加入他們的行列,在無辣不歡的C市還始終保持着不吃辣的記錄。
但今天,他想改變。
點了一碗正常麻辣的面,他就在屋外空着的小闆凳坐下等着。身旁是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他的父親早就吃完,單肩背着書包,站在一邊等他,而他還頗有耐心地在隻剩調料的湯水裡撈着榨菜粒,一顆一顆地吃掉。
程亮近乎貪婪地側臉望着,直到那男孩察覺。
多年前上學的路上,他的父親也是這樣等他。
因為沒有完成作業,為了故意拖延上學的時間,他彎腰把地上的積雪塞到衣領,撒謊說自己怕冷,大概是發燒了。走在前面的父親也隻是回來把他的衣領打開,安靜将積雪抖出,既不責罵,也不告訴母親。
記憶中的母親是嚴厲的。她身體不好,似乎總是蓋着被子在床上休息。程亮現在還記得在聽到他戰戰兢兢彙報完成績後,她臉上那失望和勃然大怒的表情。
每每此刻,父親就會出來勸慰,“小孩子貪玩,以後會長大的。”
默默承擔起接送他的責任的父親就成了他心中的榜樣。那背着書包的高大背影,無論寒冬酷暑,從無怨言。
至此,他以為自己始終被愛圍繞着,完美的人生無可挑剔。
直到那場車禍的發生。
高三的假期,父親陪母親回家探親。當天高速公路上過往車輛并不多,父親就開始遊刃有餘地來回超車。不料在一次超車後,才發現前方停着一輛立了三角警示牌的故障車。由于車速太快,距離已經不夠刹車停下。危急時刻,作為駕駛員的父親下意識地保護了自己,将方向盤猛地向右打去,使得車子右前方撞到了護欄,整個變形凹陷。而坐在副駕駛的母親自此下半身癱瘓。
母親在醫院住了一整個月,父親隻在前面三天出現,再之後就仿若人間蒸發。在母親同病房的住院家屬提醒下,他才難過地發現,家裡一切屬于父親的痕迹都不見了。
當然,一起消失的,還有家裡的存款。
母親後來告訴他,自己身體并不是不好,而是常年生活在被父親家暴的陰影之下,一身的傷痕沒法見人。
曾經溫和慈愛的父親居然是害了母親一生的人,最後還狠心抛棄了他們母子。
真相就是這樣,可笑又可恨。
這段隐秘往事他實在羞于向其他人訴說,他又懼怕自己身上那無法抗拒的遺傳基因,索性将所有責任一人一力承擔。
池雨也是在他某次醉酒後,才知曉這一切的。
也許,這件事結束後,他可以試着去改變。
畢竟,不該總讓心愛的女孩傷心。
“二兩,正常麻辣!”
程亮的思緒被端面過來的老闆打斷。
他學着周圍人的樣子,用筷子緩緩将調料和面條拌勻,然後吸溜一口,直接被嗆出眼淚。
舌尖仿佛在冒火,不過值得一試。程亮對投來同情目光的老闆娘微微一笑,改為小口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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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街上,感官的一切和昨晚經過時完全不同。前夜,幾家做宵夜的餐館正在關燈,連成排的小店早已拉下了卷簾門,望上去滿目蕭索。而現在,環衛工人用水管沖洗着街道,早起的上班族從早餐店走出,向着地鐵站出發。在露天煮面湯水蒸騰的白色霧氣下,四周都是熱鬧的聲音。
程亮走進一座公園,裡面滿是晨練的老人,看上去比剛剛見到的上班族還要生機勃勃。他一瘸一拐行至一排椅子面前,上面擺着幾個保溫杯、一份報紙、幾件外衣。他把它們全部移到一處,在最邊上的空位坐定,然後撥通了老袁的電話。
被拒絕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老袁把話說得格外難聽,“少跟我扯什麼真相!我告訴你,真相就是我不在乎。我承認,你那兩篇報道出來之後,确實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新聞報道最近都圍繞着C市直轄二十五年的大事展開,你的新聞太過負面,這次别說是花錢取證了,就算是免費的,我都不一定能讓你的後續新聞出現在報紙上。請你關注一下周圍的大環境吧,不要總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會圍着你轉。我告訴你,你他媽誰也不是!就是一傻……”
程亮沒聽到最後的緻命一擊,徑直挂斷了電話。老袁還是老袁,欺下瞞上,粉飾太平一把好手。他移動了下屁股,被身旁的報紙吸引了注意。
頭版頭條是一篇名為《覺醒一座城》的報道,上面刊登的,都是近二十五年來讓全城矚目雀躍的事件照片。
記者署名劉嶽林。
是他的風格,正面,積極,華麗而盛大,報喜不報憂。好像過度曝光的底片,嚴重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