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被安葬在白馬鎮啊,如果是跟白馬鎮八竿子打不着的城市居民應該不會葬在那裡吧,不然也不會不立墓碑,被那些壞蛋鑽了空子。”
“對,所以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會不會是安居堂把原屬于女死者的東西放進了男死者的骨灰盒?”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但無論如何,這個東西肯定曾經被埋在了其中一位女逝者的身體裡,所以明天,我打算先從東江區的幾個大醫院查起。”
“C市一共有38個區縣啊!看來今天得早睡了,不吃點什麼嗎?冰箱裡有……”
“晚一點睡也不是不行,要看你到底有多少誠意……”程亮一改嚴肅的态度,壞笑着靠近,逼得池雨連連退後。
“别鬧……”
池雨的嘴唇正無意識微翹,那柔軟濕潤的觸感正通過大腦褶皺的回憶準确地傳遞到程亮的唇邊。他站在冰涼的瓷磚地面,卻感到一陣暖流正朝着下腹湧去。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誇張的風聲,樓下的聲響立即順着窗戶湧了進來——行人誇張的驚叫聲,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的碎裂聲,還有逐漸消失在道路盡頭的咒罵聲和奔跑的雜亂腳步聲。
程亮沒有像池雨預料中那樣,隻笑着将她拉進卧室,和之前無數個春夜一樣,在雨水擊打屋檐的聲響中與她相擁而眠。
連續開了五個多小時的車,他大概是真的累了,不消片刻鼾聲已起。
她蹑手蹑腳地支起上半身,近乎貪婪地看着他。看他那濃密的眉毛,看他那高聳的鼻梁,看他那臉頰剛毅的線條,也看他那隐沒在濃厚深影裡的喉結。在這個被美顔濾鏡轟炸的短視頻時代,他确實談不上英俊。但那雙舒展着長直睫毛的眼睛一旦睜開,裡面有的是真誠與堅定,以及永不能被熄滅的正義。
她愛上他,也正是因為那雙眼睛。
在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正滿懷愛意地凝視着他時,心裡又湧起一股沖動——如果能和他結婚,生一個像他也像她的小人兒,會是怎樣的光景?
剛開始這隻是一個不成型的念頭,在自己意識到之後,才轟然醒悟,原來自己竟已渴望至此。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這樣的未來,他也從未提過想跟她組成家庭。
組成家庭。
可她和他不都是失敗婚姻的産物嗎?
母親孟季春在像她一樣尚有無限可能的年紀,就毅然選擇離開社會投身婚姻。時光漫長,将那年的青澀少女用無窮無盡的家務瑣事腌漬成了市井婦女。可惜這番無怨無悔的付出,在其他人看來隻是一廂情願而已。随着她的長大,父親池敬山的加班開始漸漸多了起來,孟季春的抱怨也堆積如山。
一切的不堪最終定格在她大一的那個寒假。池敬山終于提出離婚,一周後便轉頭迎娶了小他近二十歲的新娘。
其實領離婚證的前夜,池敬山曾試圖找池雨談心。池雨卻笑着擺了擺手,說你們其實早該離了,這樣對誰都好。
作為親曆者和旁觀者,她深知父母的這段關系隻是披着婚姻的外殼,内裡實則填滿了壓力,猜疑,疲倦,抱怨……每一項不堪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擊碎愛情。
走到這步,母親沒錯,父親也沒錯,錯的隻是因為婚姻。
他們作為兩個獨立的人明明可以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卻偏偏選擇了結合在一起,選擇了被現實的瑣碎磨光所有的耐心,磨掉外面光鮮的外表,露出藏在人性深處的惡毒和脆弱。
離婚之後,母女倆鮮少提起她的父親,隻因一旦提起,兩人都難免元氣大傷。池雨總是難掩心底裡那份對父親為了她的學業考慮而選擇努力隐忍的感謝,母親則痛恨自己因此失去人生的支柱,更痛恨自己的女兒居然會選擇原諒自己婚姻的背叛者,将一切怨氣通通發洩到女兒身上,每一次都歇斯底裡,完全沒了當年溫柔母親的模樣。
于是池雨開始想方設法地逃離,好像她父親曾經做的那樣。
畢業後,順理成章地投身新聞行業,讓她可以繼續作為旁觀者,見識到人間百态,幫助弱勢群體找回人類的尊嚴。很快的,她有了當事人,一個對丈夫有着諸多抱怨的,和母親一樣的女人。
她把新聞稿寫得非常漂亮,甚至引發了社會上對于家庭主婦心理問題的讨論。可其實,隻有她知道自己隻是同情那個群體,那個不用投入真情實意的群體。新聞裡的當事人卻很難激起她的同情心,因為她是那麼的不完美,和母親一樣。
而程亮與她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追蹤新聞時,從不夾帶個人情感,甚至專挑艱難崎岖的道路走,孑然一身,忠于真相,好像暗夜裡孤軍奮戰的蝙蝠俠。即便白馬鎮給他留下的全部都是不堪的記憶,即便那些死去的人不會鳴冤,他還是能夠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哪怕與老袁為敵,哪怕這場出于熱血的追查根本不會有什麼結果。
天知道,在當今利益至上的社會,這份熱血的信仰有多麼珍貴。
漸漸的,池雨開始反思,反思自己,反思一切。
婚姻是反思的第一個課題。也許婚姻本無罪,隻是父母運氣不好,沒能遇上那個把自己變得更好的人,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奮不顧身地走進婚姻呢?他們又不傻。
而那個能把她變得更好的人,又一次回到了她身邊,此刻正睡得香甜。她輕手輕腳地趴在他的胸膛,心口的位置,聽着他咚咚的心跳。心跳一下比一下有力,一下比一下堅定,令她覺得未來好像也不是那麼地不确定。她想試一試,親眼看看自己能否經營一段美好的婚姻關系。
“我們結婚吧。”她對着黑暗輕聲說道。
程亮沒有反應,他還在熟睡。
她到底在期待什麼呢,他對婚姻是那麼地排斥。池雨冷靜了下來,慢慢躺回了原位,卻被一把環住,一雙大手輕輕覆住了她的。程亮的呼吸均勻,她感受到他的溫度正慢慢傳到自己的身體,忽然情緒上湧,在黑暗中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