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小點聲!被人聽見不得了。”
“媽,你到底在怕什麼?是怕我在C市出事?還是怕别的什麼?”順着孟季春的視線,池雨發現對面無甚特别,隻是七樓的老頭正在陽台晾衣服。
母親沖到窗邊,将紗簾重新合攏,音調已經開始氣急敗壞,“非要把紗簾拉開,是要把媽逼死嗎?”
“這紗簾挂了多久了?”
“不要你管!”
池雨一陣愕然,腳下如同發出巨響,開始坍塌,但她仍舊一個字都沒再多說。直到孟季春頭痛回卧室休息,她才敢打開手機網頁,屏住呼吸以确定猜測。
輸入症狀,不消一秒,診斷界面瞬間彈出——【被害妄想症】。池雨浏覽完整個頁面,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産生自我意識之後,她其實一直在苦苦對抗着母親的控制,以尋求人格的獨立。母親偏執的個性由來已久,與父親決裂頂多算是誘因。其實,頂着孟季春女兒的身份,池雨從小就被嚴格控制和幹預一切活動與思想,這使得她雖然學習成績秀出于林,但每每與那些能夠獨立為人生做選擇的朋友站在一起,那天然形成的怯懦、敏感、缺乏主見的性格就會暴露無遺。不過幸好,對此池雨始終保持着清醒的認識,這也給了她無數次回頭檢視自己的機會,并走上了異常艱辛的自我蛻變之路,以求解開那深刻在童年裡的枷鎖。
如果做家長有資格考試就好了。當身邊人能輕松說起好多童年的趣事,獨池雨挖空心思,也難回憶起一件開心的事例。究其根結,是因為在孟季春的世界裡,每一項事迹的落成必須服務于其壯麗的意義。于是孩子沉迷童話成了危害事件,池雨不得不在字都沒認全的四五歲就開始閱讀寓言故事,并複述每一個故事背後自帶的那段發人深省的道理。
上了小學後,要求加碼,每科池雨都必須考滿分。但凡與孟季春的理想有差距,必會迎來一份異常嚴肅的逼問——“錯了的這題,你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起初池雨不懂她這樣問的緣由,老實回答說自己會,結果遭到好一頓打罵。好在池雨足夠聰明,隻一次便長了記性,在再次被逼問時推說自己“不會”。“為什麼别人會,你卻不會?!”結果依然是挨打。池雨這才明白過來,在孟季春那裡,無論會與不會,她都隻能,也必須做那個一百分的争氣女兒。
被壓制太過的結果就是缺乏主見,孟季春又會反過來嫌池雨太過懦弱,“跟你爸一樣,耳根子軟,誰的話都聽。”
作為母親,孟季春事無巨細的關心堪稱典範,可對女兒打壓式的教育卻使得池雨失去了直面失敗的勇氣。認識程亮之後,池雨才知道原來世界不隻是孟季春口中的那個樣子。在其他人的眼中,世界原來是寬容的,博大的,一切失誤是可以被包容的。她遇事漸漸接受了并不完美的自己,并在一次又一次失敗中成功爬起。
于是,在母女彼此熟知如掌紋的二十七年歲月中,池雨都很難用正向的情緒去面對孟季春。遇事後的第一反應永遠是條件反射式的反抗,可惜為了維持表面的和平,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将一切負面情緒悉數咽下,從而僞裝出一派母慈女孝的場景。
母親應該從未意識到,并始終堅定認為池雨依然是那個在外面為自己掙足臉面的好女兒。在慘淡的一生中能有一個永遠順從于她,視她如神明的女兒,她這一生算是勝利了。卻沒想過,女兒隻是表面的妥協,内心卻早已預演過無數次的分道揚镳,隻是沒有走出那決裂的最後一步罷了。
網頁上清楚地寫着——【被害妄想症患者非常需要家人的支持與關愛。】
池雨搓了搓額頭。她感激着孟季春的養育之恩,可以付出該有的支持與關愛。但因着心裡的那塊疤,也許她此生都很難和母親和解。
------------------------------------
中午池雨做了幾個菜,孟季春卻拒絕進食,原因是怕人入室下毒。
池雨屢勸無果,一腔怒火無從發洩,便摔門回房寫了一篇關于沈炜殺害程亮的爆料帖子。裡面的措辭違背了記者還原真相的初衷,充分借鑒了網紅爆料貼的寫作方式,動用了大量極具煽動性的詞句。
一覺醒來,孟季春的狀況沒有變好,反而更加疑神疑鬼,連直視池雨說話都無法做到了。池雨心急如焚,急欲拉她去醫院檢查,卻遭到強烈反對。孟季春最後緊鎖了房門,把女兒和求救的路徑統統鎖在門外。池雨在客廳苦勸不下,隻能流着淚在孟季春門口徘徊。
掏出手機,機械地滑動着聯系人頁面,她卻不知道該去找誰幫忙,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夠勸得動孟季春。突然社交網站彈出個通知,是系統提示她是否想登上熱搜。她下意識點了進去,卻看到那篇帖子下寥寥的轉發和回複量。她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錯,現實要這樣懲罰她,偏要她件件事與願違。
激憤之下,她在系統提示下一步一步轉賬過去。可錢付出去的那一刻,情緒又瞬間被後悔和愧疚占據。她明明那麼讨厭網暴,如今卻成了施暴者的一員,這不禁令她悲從中來。
幾小時後,她那原本無人問津的帖子已被推上了熱搜。話題持續發酵,引發無數回複和關注。
這樣也好。如果輿論都不能令沈炜露面的話,她就助上一臂之力,幫他做留名熱搜的那隻縮頭烏龜。
可還不夠。
至少這點傷害,用來償還對程亮的傷害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