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三更半,青州的天空尚且能看見,一彎似落在水中的淡淡的月牙。
挑燈夜戰後的江初照還穿着官袍,捧着幾卷簡冊,提燈穿蹊而來;淡淡的月光映照在身上,像沾染了一層薄霧。
“殿下,”她放下燈籠,捧着簡冊不能行禮,便躬身。她将簡冊放在司馬信身前的案上後,到她對面的案桌坐墊跪坐下。
“我與二十幾位文書仔細算過了,青州府内官員貪墨的情況都在上面了,數目不會有錯。”她的到來,彌補了庭中月下沒有清風的遺憾。不過鐵打的人也會累,面上的和煦被磨掉幾分,已有疲色;聲音有些喑啞。
司馬信端着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子,不過沒有人比她更心疼江初照。聲音帶了今日堂上半分也無的輕柔:“去睡會吧。”
她攤開竹簡看了起來,約莫半盞茶,卻見江初照還未走。她放下筆,問道:“初照可是還有事?”
江初照輕輕點了點頭。“張巢一呼百應,自著縣起兵,如今被攔在高苑城下,已有幾千民衆。他們一路劫掠官府,以官府糧倉作為糧草,手中有了甲和武器;吃不上飯的流民都過去投奔了。”有了鋪墊,她才像淌水那樣自然又猶豫地問出:“殿下可是要親自帶兵?”
君子六藝,她樣樣不落。帶兵平幾千人的起義,還是綽綽有餘的。她頗有耐心地詢問:“初照可是擔心我沒上過戰場?”
“青州一州之兵,傾巢出動,區區幾千烏合之衆不足挂齒。臣擔心的不是這個。”她眉頭皺起的幅度不大,像是月亮上的陰影落在其間,模模糊糊的,像是不太明顯的隐隐擔憂,“著縣到高苑,隔着好幾個縣的距離,況且他們出了濟南郡後,才被攔在隔着幾個縣的信都縣的高苑城外,說明叛民的力量不可小觑。現在有不少流民前去投靠,叛民的力量在慢慢壯大,短時間内剿滅有些困難。殿下現在手上握着他們的把柄,如果殿下帶兵出城,他們會不會在後面做手腳,這才是臣擔心的。”
他們算出了這些人貪墨的數目,捐獻一鬥,就勾掉一鬥,但誰知道司馬信會不會出爾反爾呢?朝中争儲已經開始上演,難保司馬信不會借此鏟除異己,在青州安插自己的人手。
她在洛陽辦案的赫赫名聲是,公正嚴明,殺伐果斷。況且一個刺史,一個太守,司馬信說殺就殺了;他們這些人,頭上可是懸着一把刀。如今她帶兵出去,正是一個借刀殺人的好時機。
原是這個。司馬信早安排好了,“你帶着我的印信和使節留在衙内,城中人若有異動,或是有害于你,直接以我的名義斬了就是。”
她語氣輕松,原來仁愛的五殿下還有這樣一副“草芥人命”的一面。江初照的猜測與司馬信的安排十之八九,盡管如此,她總是心神不甯的。
“那臣便在信都待殿下凱旋。”她起身,朝司馬信叩首,邁出一步後又轉身,“殿下,将長福待在身邊,他機靈,若有情況,讓他回來報信。”
司馬信是個要強的人,若前線有狀況,為了不讓江初照在後方擔心,她一定硬撐着。
司馬信心中的江初照也是這般,于是作為條件,她道:“你總是怕給我惹麻煩。讓渚月留在信都。”江初照顧忌着殺不了的人,讓渚月動手。
“臣告退。”她拱手退下去,算是同意。
次日,青州衙門貼出告示,大緻是刺史吳林貪墨,被欽使繩之以法,現在官府以每糧一升 ,換蝗一鬥;那些跟随張巢起義的人,都是被逼無奈的,隻要重新改過,回鄉耕種,官府既往不咎;現在剿滅逆賊張巢的軍隊已經出發了,屆時再被抓住,就斬立決。那些無糧可食的饑民,“黃”“小”和婦女可憑戶籍前來官府領糧一鬥。
帶兵出發之前,司馬信寫信給濟南太守,讓他帶兵從後方突襲張巢,二人前後夾擊,官府有寬恕,叛民會自己散去的。
第二批糧食送出去的時候,江初照讓剩下的兩個随從,一車一車細細察過;還是不放心,便讓一人跟着糧隊押送。
汲淳跟在她身後,看出她的防備,“中郎,三千流民,烏合之衆,何足畏懼,再說還有濟南太守兩面圍攻,不出十日,欽使便會凱旋。若是流民勢大,欽使此戰敗了,下官等都是要被滿門抄斬的;即便是為了這個,也不敢在背後給欽使使絆子。”
江初照頓住腳步,側臉問他:“青州人才濟濟,你可知欽使為何讓你代領刺史行事?”
這便是拉攏了,汲淳順着這根高枝向上爬,“欽使提攜之恩,下官沒齒難忘。”
見他上道,江初照繼續道:“使君心系百姓,必不會有貪墨之事,可如今我手中這名冊,就像一個燙手山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衙署内,”說着,她擡頭看向衙門前站着的一衆人等,“我寝食難安呐。”
“使君”稱呼刺史二字一出口,算是許下了諾。汲淳如三月春風拂過,隻一刻,他便收起笑顔如花。江初照原來是擔心有人趁司馬信不在加害她。汲淳信誓旦旦道:“加害欽使,這可是株連三族的謀逆之罪。”
江初照另一側嘴角向上提了提,像魚尾遊水那樣稍瞬即逝;還是擔憂道:“欽使貴為公主,自然不敢有人加害,隻是向來都是臣代受主之過。”
擔憂遷怒與她。汲淳心想江初照還是思慮缜密,“您手中有欽使印信和使節,何需擔憂。中郎若是少了一根毫毛,欽使便要唯下官是問,便是沖着這一點,下官拼死也會護住中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