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願,”司馬義一打馬,“看看還能不能追上二哥了?”
他策馬走在前方,笑着回頭看同樣打馬追上來的司馬信;司馬禮在一旁,“承願莫急,三哥助你。”
“承貞,莫跑太快。”司馬仁走在最後,“别讓樹枝刮傷了。”
四人四馬奔策在深林中,陰謀詭計和鼓聲一起被隔絕在外;司馬仁跟在最後,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他還是那個仁厚的長兄,司馬義身後跟了一群弟弟妹妹,司馬禮總是喜歡圍着司馬信這個妹妹;如果不是生在皇家,承貞會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将軍,承和會是一個謙和有禮的雅士,他們三個兄長護着承願,就在府裡,快快樂樂長大,哪怕她不婚嫁,哪怕她離經叛道地要娶一個女子回家。
司馬泰和小時候的承願長得很像。小時候的司馬信行禮的動作,像他們三個在獵場發現的一隻剛學會走路的幼崽,按照老師教的那般,嚴絲合縫地呆呆地對上動作。
承和、承文他們的射箭都是承貞教會的。包括今日獵場上第一個拉開弓的司馬泰;他在搭箭前下意識摸箭羽的動作,隻有承貞才會有。可他們仍願意将屬于兄長的那份庇護給司馬信,盡管她分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司馬業大部分父愛。
那時司馬業還隻是封地的一個王爺;司馬信排行并非第五。
“承願,看三哥這邊,”溫潤的男子的聲音将他從回憶中拉回來。他驅馬上前,挽弓搭箭,像從前那般熟練地射出一箭封住野兔的退路,司馬仁的箭随後而至,又是一箭封喉。
“大哥,”司馬信回頭看他。
司馬仁帶着笑上前,“看你搭箭的動作,就知道要偏了。”
司馬禮将野兔提起來,“今晚三哥給你烤,你,”他對上司馬信明亮的眸子,突然想起來那已經不是跟在他身後的,邁不過王府門檻的,隻會伸手要三哥抱的小孩了;笑容像蠟凝在臉上,現在像從前那般邁不過門檻,伸手要抱的小孩,已經在叫“三叔”了。
身後傳來低沉的野獸的怒吼,司馬仁收起笑容,凝目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嚴肅道:“承和。”
司馬禮會意,立刻正色上了馬。
“是方才射傷的那條長蟲。”司馬義道。
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司馬信,司馬義:“哥哥們從前教你的沒忘吧?”
司馬信抽出一支箭,“獵第一隻鹿的時候,兄長們教我的都未曾忘過。”
蘇沐一聲不吭地跟在身後,總是令江初照不太自在。那日官道上她拒了蘇沐的好意,宴上又百般推辭她的酒;她與自來熟的周疏不過幾面之緣,卻能算得上知己好友,與有救命之恩的生死共患難的蘇沐卻刻意保持着距離。在蘇沐看來,歸根結底是與她賭氣。
氣她讓司馬信走了一步險棋,她卻轉身投了司馬泰帳下。氣她那日在牢獄中的誓言,不過是為了得到她印信的謊言。
在蘇沐眼中,傳聞中五殿下府中那個算無遺策、靜水流深的謀士很是天真,居然會輕信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諾言;她走了一步險棋換來的印信,蘇沐沒有用任何籌碼便空手換來;周疏自河北立功回京封賞,背後都有她的手筆;沒有交換任何籌碼,沒有抵押任何把柄,她是怎麼相信周疏一定會為她所用呢?
把五殿下和她身後算無遺策的謀士玩弄于鼓掌之中,難道就這麼輕易嗎?蘇沐不敢自負。
江初照自然生氣這人轉身便投了司馬泰帳下;不過那日大理寺獄中對答,說明亦知陛下扶植五殿下的用心,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是好東西,誰會不想要呢?她尚沒有天真到相信素不相識的人随口一諾,隻是蘇沐要與她結識,用什麼身份呢?又用什麼立場呢?她這樣背信棄義的人,要與她結識,不該有個投名狀麼?
不想再想蘇沐。
朝堂之上勾心鬥角在所難免,迎面而來的風浪倒還好,最懼怕突如其來的關心。江初照此刻憂心忡忡,擔憂的便是這個。商賈之家都會因家産而反目成仇,更何況是帝王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最是奢侈。
“初照為何愁眉不展?”說來狩獵,進了深林卻連隻野兔也沒看見;進來賞景吧,這樣漫無目的踏步,不如下馬去山腳那邊看落花流水。她見江初照心不在焉的。
蘇沐已偏了頭看向另處,江初照的目光自遠處收回,“實無心賞景,不擾二位雅興,先告辭了。”她抱拳,調轉馬頭便去。
蘇沐見她背影遠去,也朝周疏一抱拳,“元則,晚雲去也。”
獨留周疏在原地摸不着頭腦,方才好好的,一下子就無心賞景了?
兩道馬蹄聲重合,江初照終于勒馬。她調轉馬頭看她,“蘇将軍為何一直跟着我?”
“非也,賞景。”蘇沐讷讷地答。
“秋景随處可賞,一定要跟在我身後嗎?”江初照面對她那張沉悶的臉,問道。
蘇沐難得見她面帶不悅,“秋景随處可賞,我跟在江中郎身後了嗎?”
那座靜谧的山仍舊沒有什麼起伏,江初照甯願那張臉是一潭死水,“既然随處可賞,為何在我十步之内?”
她夾了一下馬肚,身下的馬匹開始輕輕踱步,她目光落在江初照眉峰上,看那勝過群巒波濤的一抹筆畫。“我聞洛陽城人人皆道,江中郎靜水流深,其器難測,博覽群書,文采獨占天下五鬥;為人謙和有禮,自帶三分和煦。為何與我交談時,自帶暗流湧動,三分疏離?”
“我聞季布一諾千金,将軍一諾,值多少錢?”江初照不再理她,揚鞭打馬而去。
蘇沐揚鞭追上,“雖不如季布一諾千金,但我言出必行。”
江初照卻再揚鞭奔出,語氣冷冷:“我江載此生最恨言而無信之人。”
她揚鞭而去,隻留給她一幅秋山策馬圖。不過蘇沐現在無心賞景。那一人一馬在眸中逐漸變成一朵紛揚落下的花瓣,她拇指扣着手中的缰繩,咬得下唇泛白。既然總是詞不達意,為何還要說這麼多話;心情像日頭沉了沉,幸好,情緒是一座從不流露與表的深山。
腦海中浮現鼠蟻亂竄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似有若無的呻吟像結在路上的看不見蜘蛛絲,迎面纏在臉上卻捉摸不到,葳蕤燈火烤得人臉泛熱意,牌匾銅鏽斑駁像濺上去的血迹,放眼望去,地錦已經爬滿了整面牆。
她擡頭,已不見江初照的身影。想追上去,擡手欲揮鞭又覺徒勞;她調轉馬頭,出了深林,隻聽那邊嘈雜,高呼“獵得一虎”。
司馬信幾人單膝跪成一排。身前那隻猛虎高卧,黑黃相間的威風凜凜的花紋戰袍蓋過對對旌旗,健壯的四肢仿佛輕輕用力便可将猛士撕裂,即使收起了獠牙利齒和兇狠的目光,光是那虎骨架在那裡,也顯得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