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思及暗樓的日子,卻隻能勉強想起一個十三?
自是因為,僅僅剩下十三。
他受了百鞭,又領了任務自去甯蘭郡。傷勢尚未完全痊愈,而心卻已将死。
那本是他的窮途末路。
可就在甯蘭,他撿到了司君。
……司君,是一個怎樣的人呀?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是個鮮活,散漫,跳脫,有趣的人。
就像是狂放的火焰于枯萎曠野上熊熊燃燒。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又問:“為何不答,再不說,我便自為你取名。”
如此随性,如此自在。
聽了這話,他嘴唇微微蠕動,許久之後,到底自喉嚨擠出一個字:“蠻。”
蠻啊,粗野也。
為出身綏夷的孩子取南蠻之惡,多少能看出當日夫子的譏諷。
可這是他唯有的,除卻暗樓外一點溫暖,便存于這名上。
“蠻,真是個奇特的名字。”司君聽到他的回答,那張漂亮張揚的臉上露出趣味,“你阿耶阿母希望你生得強悍,可你怎麼比我還矮?
又笑,“那以後,我就叫你阿蠻罷。”
司君戳了戳阿蠻的心口,而後變作五指按在胸膛,推着沉默如石的他動彈起來。
“阿蠻呀阿蠻,好阿蠻,你再不生火做飯,我可真的要餓得如窗外狸奴,隻會哀哀叫喚了。”
書生如此親昵,如此自然地稱呼着。
好呀,他便又叫做阿蠻了。
阿蠻呀阿蠻,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又為何不願答話?
可少時的苦與痛着實多到說不清,道不出,阿蠻又該如何說?
秘密封閉了他的口,便如磐石。
阿蠻嘴唇微動,卻什麼都說不出。
少司君覺察到了阿蠻的異樣,即便有秘密,可先前種種逼迫無論為何,懷中人都能說出個四五六來,為何在這時卻如鋸嘴葫蘆?
他像是發現了什麼那般笑了起來。
興奮的、張揚的、幾乎稱之為惡劣的笑容流露,伴随着溫柔話語下的惡毒全然傾注在阿蠻身上。
“阿蠻?”
少司君喚他。
“阿蠻。”
又一次。
“好阿蠻,當真不能說嗎?”
少司君再不稱夫人,反反複複含于嘴中皆是阿蠻這黏糊糊的稱呼,仿佛他們當真是親密無間、可以用閨中名姓的關系。
倘若世上有誅心之論,那自眼前男人口中說出的“阿蠻”二字,對他而言的确誅心。
面對這步步緊逼,幾不能退避的脅迫,阿蠻歎了口氣。
而後,他快準狠地将手腕遞到楚王的嘴邊。
手被壓了一隻,他還有另一隻呢。
不僅是遞,更甚之是塞。
真說起來頗有舍身喂虎的架勢。
若非阿蠻現在身上沒有利器,他非得生割開皮肉,令血液流淌而至,好叫大王什麼話都莫要再說了。
少司君叼着阿蠻的手腕,難得有些愣了。
“誰人都有苦,隻苦不必多言,早已過去。大王先前不是說要嘗嘗,不若試試?”
阿蠻所行,常出乎意料。
出乎常人意料便罷,可出乎少司君的意料,便不相同。
他聽着阿蠻的話,竟有放聲大笑的欲|望。
阿蠻讓他嘗,他便真的嘗了起來。
仔細的,不餘遺力的。
…
此一夜阿蠻歇在楚王身旁,自然不可能真的睡着。
直到日月交換之際,身旁微有動靜。
是少司君起身了。
阿蠻沒有睜眼,也沒有動作。
他沉靜地、緩緩地呼吸。
仿佛這樣,就可以将昨夜的怪異荒誕一概抹去。
正如阿蠻提議,昨夜少司君正細細品嘗了他。
以唇,以舌,以齒。
藏于被褥之下,阿蠻的皮肉竟有無數鮮明的牙印。
若非阿蠻牢牢守住了底線,不叫那衣裳羅裙徹底褪去,想必不僅身份暴露,或許還有别的災禍降臨。
于半睡半醒間,阿蠻思索着昨夜似狂似瘋的少司君,隐隐約約有了個成形的念頭……怕不是這位楚王真有食人癖好?昨夜他以身飼虎之事,可真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險些以為身上非人,而是喜食生肉的惡獸。
悔之晚矣,卻無力束縛。
誰能生擒一頭瘋狂的野獸呢?
可如果真是這樣,為何隐忍,為何不吃了他?
這話說起來或許太過刻薄,可對王公貴族,尤其是楚王這樣的身份而言,要當真有這樣的癖好……也非不能行之事。
楚王隐忍克制,是因為阿蠻猜錯了,還是這其中還有别的根源?
在這冷靜的思索之下,屬于阿蠻真心的那部分在微微輕顫。
……司君曾與他相交,也是源于這份特殊嗎?
沙沙——
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停下,掀起了厚重的床帳。他聽見有人坐下來的聲音,聞到了筆墨的氣息。
濕涼涼的筆尖舔上皮膚,讓阿蠻茫然睜眼。
少司君俊美漂亮的臉龐距離他不過一拳之距,阿蠻能清楚地看到他眉角下有一顆極淺極淺的痣,也能看到漆黑眼眸中小小的自己。
少司君在阿蠻的額間,落下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