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中秋夜,有團聚的圓滿,亦有人在身邊卻不能流露言語的酸楚。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寫下這句詞的東坡,不也是不得與兄弟團聚的孤單人麼?
到了上衙的時日,皇帝宣召張存中入宮。
翁婿本就熟稔,張存中全了禮節,才安然坐下,道:“皇上終于召臣了。”
“督糧辛苦,你在任上一幹這麼些年,兩邊都不耽誤,其中辛苦艱難,朕心裡都明了。回京都這些日子,朕考慮了幾處,今日召你,便是問問你想去哪裡。”皇帝端起茶盞喝着,道:“去海事司任轉運使,兼巡鹽禦史,駐地在湖州;或者任河務總督,但卻得等一等。”
張存中已經是官場老手了,低低歎道:“皇上要将河務從工部挪出去了?”
“朕是這個打算。”皇帝很欣賞他的這份敏銳。
“那臣如今不宜與河務有牽扯。”張存中躬身颔首,道:“皇上令六公主轄制工部了,當為此事。這一步棋,想來是要緊的。觀六公主如今作為,倒是叫工部上下都存了輕視的心,今後更便宜行事。若臣此刻大張旗鼓,反倒打草驚蛇。臣願赴任巡鹽禦史,隻是請皇上确保今後任此職務的,隻臣一人。”
皇帝與他所想同一,歎道:“你猜到了朕的心思。”
“風風光光赴任湖州海事司轉運使,但臣既是巡鹽禦史,巡視各州鹽務,自是本職。”張存中猜到了一二,道:“晉州刺史衛居閑不錯,屆時六公主由此入手,他不會和外人勾連暗中下絆子。”
“你與他同僚多時,你既舉薦,朕信得過。”皇帝輕飄一句,便道:“既如此,朕擇日宣旨,你做做準備,帶着他們同去吧。”
“長公主是舍不得走的。”張存中低聲道:“她盼着臣能留在京都,卻也曉得情勢不由人。父皇,臣……今次不帶妻兒了,留在京都,有父皇照顧着,也好專心做事。”
“你與盛陽要商量,要看她的意思。”皇帝動了恻隐之心,怅惘道:“中秋夜留了她們,是朕的私心。但畢竟成家立業,兒女雙全了,又帶着永安那孩子,成賢比别家媳婦辛苦呐!存中,你知道朕為何要放着永安的生母不用,要交給了成賢撫養麼?”
“請父皇明示。”張存中知道皇帝隻是想一抒胸臆,便不自作聰明的張口。
“隻有成賢,心中沒那些計較。她把你們的四個孩子照料得很好,家裡熱熱鬧鬧的,永安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才能少些怨憤,好好生活。她的生母也是苦命人,死了丈夫,何苦拘束着?即便不再成婚,總是離了宮闱能順遂些。”皇帝既是感慨,也是提醒:“你很聰明,也很懂分辨。朕不讓你與軍方有牽扯,便是不讓你被拉攏。你和成賢,今後才好躲過所有的風波。”
張存中腦後發緊,站起身道:“皇上,臣隻忠于皇上!”
“好孩子,你不必說。”皇帝微微笑着,道:“回家去吧,和成賢好好說,她想跟你赴任,再辛苦也帶着。”
“是。”張存中站起身,餘光望去,皇帝低下頭,拿起一本奏疏開始翻着,他不敢多看,緩緩退出來。
殿外的控鶴個個英武矯健,柏簡也含笑上前,脊背一層油油的冷汗,張存中掩飾過去,也笑着道:“還得勞煩中貴人。”
中秋後事少,禇良尋了個清淨的午後,前往春柳在公主府的駐地,本想請思梧教她騎馬。
哪料到葉清甯亦在,上下打量着她,問道:“二十了?”
“不曾,下官生于弘康四載。”禇良與她交道打得少,僅知道她是葉清歡的妹子,年歲不大的。
“才十五啊,将來得比我高。”葉清甯咧嘴一笑,很喜歡比自己年歲小這個優點,道:“她的騎射哪有我強?我來教你!”
思梧在一旁憋着不敢笑,禇良難得露出驚訝的神色,心裡發了慌,道:“葉都尉整日價忙碌,哪好為這點小事……”
“她們做事比我強,我可算是閑下來了,教你還能找點事做。”葉清甯不肯等,說做就做,拉起禇良就往馬場去。
思梧忙跟了上去,沿途遇上了清漣,低語了幾句,又追過去。
葉清甯從馬廄裡牽出的果然是匹高頭大馬,然這匹馬性子烈,不怎麼服管。但見她将馬缰繩遞給禇良,道:“你上馬,夾着,踩好馬镫,握住缰繩,跑一跑就會了。”
禇良就算再癡愚,也覺察出不對來。她捧着缰繩,望着比她還要高的棗紅馬,遲疑片刻,道:“都尉,這恐怕……我在書裡讀過,騎馬不是這樣的。”
“書裡讀過就是真?”葉清甯面露不滿,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滿腦子書,真麻煩。”
思梧登時急了,幾步跑過去,道:“都尉,這不妥。長史是讀書人,從沒騎過馬,她怎好馴服這樣的烈馬?萬一摔下來出了事,怎麼給殿下交待?”
“怎會?禇良是吧?你若想學,就學這種的。這樣的馬會騎了,天下的好馬都能用。”葉清甯回過身,略低着身體,道:“若你覺着會了溫順的馬匹就行,便當我沒說,讓她教你。”
風外有匆忙的腳步聲,禇良在這一刻陷入掙紮,又很快笑了笑,道:“請都尉指教!”
她就這樣咬牙踩着馬镫翻身而上,依言踩好了馬镫,握緊了缰繩,就要哆哆嗦嗦勒令馬跑起來。
葉清甯一把抓住的嚼子,在她的安撫下,烈馬也安分下來。她就這樣牽着馬慢慢走着,頭也不回,道:“我來牽着控制速度,你先學會尋在馬背上找身體的平衡。馬是行動的,不是你坐在圈椅上。别把腰挺那麼直,弓起來,跟着馬的步履調整。”
穆陽看到的,是禇良晃悠悠的背影。她的網巾下露出了發絲,軟腳随着風動,兩隻腳穩穩踩着馬镫,正在尋找腰身與馬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