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頭略高點的不住颔首,又要跪下謝主人賜名,夏立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道:“‘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這是名篇《陋室銘》中的句子。咱家裡雖不富裕,也要個個精神。今日來了,禮節暫免,今後遵循,也盼着你們年長懂事,得自由後,能憑本事闖蕩出去。”
另一個本姓白,三四歲時學過些字,還記得一點,心裡隻覺着運道好極了,夜裡才與苔痕道:“得了閑定要去薦福寺上柱香,竟是得了這樣好的主家。我總怕日夜被打的。”
“把心吃進肚子裡。”苔痕是真記不得自己的本姓了,她也不甚在意,既遇恩主,自當盡心盡力報答。她實在不敢想八年後得了自由身,會是個什麼光景。
自此苔痕、白草色兢兢業業,夏立妍、付琴也得了更多空閑,休沐之際,也舍得花費一二,雇車出城遊玩。
若不曾立約,雲熙便不再攪擾二人清幽。她打上二角好酒,徑直撲上林家去,要林清光親自下廚,做些湖州的下酒菜來,酒酣耳熱,每每歇在内書房裡,半點不見外。
而在太平縣的諸人,慢慢翻完了賬目,自是一無所獲。汪子岐邊置辦席面要留人吃飯,穆陽做了主,讓禇良裝病,她與袁绯同去應付了。
席間,汪子岐狀似無意,卻是好幾次打聽她們接下來的動向。穆陽不再模棱兩可,道:“再怎麼也得等禇長史養好了,再去封城,大家夥商量看看是回京都,還是再去别處。眼看着就要熱起來,還是得盡快拿主意。六殿下若是好了,出了宮,或許要來信召禇長史先行歸去,也未可知呢。”
這話是偏向回京都的,汪子岐心中大定,言語間無限追捧,又不住勸酒。穆陽倒是不懼酒局,袁绯更是海量,末了卻是汪子岐喝了個爛醉如泥。
兩人并肩出來了,袁绯觑着四下無疑人,才道:“李女官,這個汪子岐看似忠厚實則狡猾,這幾日驿館周圍都有人盯梢的。”
“無妨,後日咱們就走了,既沒抓到把柄,便坦蕩蕩走人,諒他沒那個膽子胡作非為。”穆陽也曉得她們在明,有尾巴盯着實屬尋常,便道:“太平縣的火把節後,咱們就走。”
“真要回京都麼?”袁绯漸漸落後了半個身位,右手撫上腰間的革帶,她隻是個護衛,但一路行至此,若就這麼回去了,也難免覺着失落。
“不順才是常事。”穆陽的腳步不曾慢下來,她是不好說給袁绯,将打算前往武甯侯府。去了,哪怕老侯爺面上不戳破,也會被有心人揣摩。
這是不得已的一步棋,但如今看來,也是不得不落子了。
待回到驿館,袁绯自去歇下,穆陽回到房中,但見禇良挺直的背影,正伏案寫着什麼。
“忙什麼呢?”穆陽沒有放輕腳步,順手拿了茶壺走近,在另一側坐下來。
“沒什麼事,練字。”禇良寫完一筆,才舔墨擡頭,道:“我喝不了酒,倒是連累了你們。”
“‘君幼而朗悟’……默《顔勤禮》,不錯。”穆陽是行家,若旁人在這個年歲寫《顔勤禮碑》,她得腹诽句不自量力。但禇良寫來,已得中宮開闊、四面收束的精髓,即便是尋常紙張,整體俨然有浩然之氣,隻待年歲增長閱曆豐厚,自能得書之真谛。
“殿下是書家,最喜歡什麼?”禇良将潤好的筆遞了過去,穆陽接過,将紙張掉頭,幾乎不做思索,幾筆之後,笑道:“你瞧呢?”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禇良讀罷,低聲道:“果然是《寒食》。”
“你可知為何是《寒食》?”穆陽雖問着話,卻也順着寫了下去。她尚年少,想着前路難明,心志難纾,和此間的心境裡暗藏的愛慕和眷戀,欲說而不得之酸楚,與蘇子行帖之際,蒼涼孤獨的心境幾乎無同處。
是以字字落下,筆法相近,卻将穆陽欲訴之卻不能的惆怅,隐着一絲凝滞,藏入了筆鋒連續斷折之間。
“書人之心境,渾然一體,痛快淋漓,一氣呵成。”禇良緩緩答出了話語,眼神随着鼻尖在紙上騰挪。
她嗜正楷,寫不來這樣的灑落不羁,骨子裡更愛顔魯公的端方壯闊。她更曉得,穆陽向往東坡,哪怕一生蹉跎,也要肆意自在。
可她想陪着穆陽,走山川知歲月,共白首死同穴。